句章夜话 | 捉年鱼

幼时的农村餐桌上，河鲜比肉多，沟渠水田池塘里的鱼虾野蛮生长，连大雨后的水洼也会蹦跶出些什么。可“年鱼”不同，得在河里抓，因为占了个年字，天时地利，特别神气。

不是每年都捉年鱼。庄稼收成不好、上游水库发大水是不捉的。要养鱼，隔年才捉。不捉年鱼时，人们见面打招呼绝不提鱼：“你家的猪杀了吗？”“瓜子花生备好了吗？”“新衣服做过伐？”“屋里灰尘掸了伐？”……若是今年村里决定捉年鱼，整个村像锅小火烧煮的水，不动声色咕嘟咕嘟欢腾，冒着热气忍着声响。大人们精神小孩儿们闹腾，连猫狗们也比平时忙了。

年前大半个月，要为捉年鱼做准备了。

最忙的是男人。要借船，最好是打水船，头上架打水机的那种，村里有就更方便了，不求人。村头村尾河埠头旁各一只打横，绷着履带的发动机矜持，它们和抽水管联手，蓄势待发。草包填满了沙土，鼓足劲儿自觉站在河道中，高过河水，态度诚恳形象威武，不是一般鱼能撼动的。在日日的惦记中，柴油发动机开始“突突”抽水了，声音高亢有节奏，唱响了农人心中有关年节的欢喜。柴油味儿盖过了村落的味道，在每个角落蛊惑着人心，谁都不放过。这不由自主的兴奋随河水的降低而升高——河岸露出来了，河泥糊挤挤的，有大鱼兴奋跃出水面挑逗人心，谁都想下河去捞一把……

能下河的只有男人们，他们挽起裤管卷起袖子，在热烈的注视下下河了。腊月的河水很冷，人心很热，岸上闹哄哄的，全村的人空前自觉地围着，捉鱼的到哪里观众便拥向哪里，有鱼没鱼、大小多少……都能让他们发出高低不同的欢呼，有时甚至是没来由的起哄，一阵盖过一阵……风呼呼绕道走，河底的男人分不清谁是谁，浑身沾满河泥，只露两只笑弯的眼与白晃晃的牙，和晶晶亮的鱼比高下。他们弓着背、伏着身子，两手在淤泥里扒拉，不敢偷懒，年鱼的收成，是饭桌上的津津乐道，更是人们茶饭后的故事，从年头笑到年尾。

小孩也忙。他们大声吵闹，偷摸着想下水捉鱼，被大人一巴掌拍了回去，只能在人群中穿阵。男孩们看中了河底捞上的珍珠呐泥，驮了整块的，到青石板上踏地娘坐下，做起了泥炮仗。别看他们乒乒乓乓玩得起劲，一只眼盯着呐泥炮仗，另一只眼肯定落入鱼箩，趁大家不备，偷几条鱼飞回家，没人说破。

女人们更忙。她们精明，心里算盘哗啦啦响——鱼摊得一堆堆的，粗看没啥，细看讲究大了。分鱼的手下失轻重，一堆鱼多出几斤看不出。分啥鱼也要紧，乌鲤鱼（黑鱼）、草鱼、螺蛳青（青鱼）少，要能分到一两条，春节头面撑市面别碗头的，全在了。江鳊鱼、鲤鱼更少，一般早被放在村里有头面的几户那里了。老百姓分到的，拆排鱼和河鲫鱼多，撑门面的是白鲢。别看白鲢白得晃眼，在村人眼里，连胖头鱼都不如。后者还能红烧鱼头，余下的油盐渍渍太阳底下晒晒做酱鱼干。白鲢肉干没嚼劲儿，鲜不如鲫鱼，刺比拆排鱼还要多，腥得连猫都嫌。没味儿，嘴里没鱼香年就过不响。

是年鱼，重点不在“鱼”而在年。走人客前，小的们要被提耳朵皮：主人家给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小家子气。记牢，别撬鱼。为什么不能撬？六七岁的我，记不住他们和颜悦色说的这些。大年初一奔进外婆家，大圆桌中一条奇大的红烧河鲫鱼窝在深盆中，一只筷宽，头和尾搁在大盆外，油煎得金黄的，团在盘底，肚子很胖，表皮皱得可爱，像越剧彩画《珍珠衫》里的珍珠披肩，因为酱油、糖和醋而通红喷香，小葱段碧绿缀在上面，又色又香。更要命的是，鱼的眼珠子鼓鼓瞪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冒火，馋得焦头烂额。大人们客来客气让着坐下。等不了，我心急火燎爬上凳拿起筷对准鲫鱼背就是一大筷子，还嘟囔：“河鲫鱼呀，不吃白不吃。”

沈从文在《土匪吃鱼》中写：土匪根据肉票吃鱼的部位，来审定对方家境，要多少赎金。穷人吃鱼背；富人吃鱼肚，因为鱼肚子上的最好吃；吃鱼眼的是财主家的，鱼肉吃腻了。我吃鱼，“土匪”作风，小家子气，平时少吃鱼。

回家这顿打，得攒到正月十六后。宁波人过十六元宵。之前不能生气开揍的。道理和吃年鱼一样，铆足劲儿在过年的桌上憋出条鱼，只为讨个吉利——年年有余（鱼），碰到个不识相的撬了，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骂过多少回了。当然免不了揍。

那条没被撬的鱼要坚持很久，今天搬出的是全头全尾的，明天上桌的是热腾腾的，后天大后天日日如此。大家默契，知道那条鱼在饭锅里蒸了又蒸，谁都不动筷，只瞅着鱼说些讨彩头的话。十六一过，终于能吃鱼了，不知鱼成了什么味道。

捉年鱼、杀年猪、贴年画、备年夜饭……凡事和“年”字沾边儿，都自带喜庆。农人紧巴了一整年的脸上，眉梢带喜，嘴角挂笑，连脸颊也变得红彤彤的，像是从对联上剪下的两坨红纸，生生贴在了脸上，透着夸张的年味儿，他们的步子越迈越大，声音越说越响，日子也越过越香……

-完-

朗读者/特聘夜读专栏作家：

冯志军

（本文照片来源于网络）

来源：句章是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