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法医,我们的故事足以拍N部悬疑电影!

导语

长安君(ID:changan-j):2万多字的长文,在碎片化阅读时代,你,能一口气读完吗?

这篇,保证能!在上班路上,长安君点开之后,就没有放下,还差点因此错过了下车。这是一群重庆法医的故事,有扣人心弦的现场,也有感人至深的瞬间;充满了伦理的困境,也不乏人性的幽暗;但越往深处走,越能看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制服之下,内心的缝隙,与由此照进的光。

2018年,重庆现行命案破案率:100%。每一个法医的名字,都嵌进了数据,嵌进了历史。


重庆北碚,同康路1号,好多年在导航上都只搜得到食堂,最近才能搜到全名: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

这是一处洼地隆起的小山坡,绿油油的风总是抢着带来远处缙云山的花期。法医科在一楼,常年垂着遮光帘或者纱窗。这里的人大多走路极快,卷起三尺高的气浪,微微掀开帘子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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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致伤工具实验室,每个人手里的工作,都在讲述一个案件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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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宋若冰24小时高烧不退,他去了医院,跟医生说,我被跳蚤或者其他什么虫子咬了。医生嘴角牵动了一下:“哦,跳蚤……咬哪里了,让我看看。”

衣服脱下来,医生啧啧一声吸了口气。那是一整块看不到完好皮肤的后背,密密麻麻疙瘩覆盖着疙瘩,小疙瘩重叠着大疙瘩,凹凸不平,红得瘆人。

前一天,宋若冰去出勘了一个现场,偏远、密闭的农村小屋,一具高腐尸体,没有运输尸体的条件,又必须尽快解剖。屋里屋外都是死者收养的流浪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蛆虫、苍蝇、跳蚤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狗身上、在屋子里狂欢。

宋若冰是踩在一层蛆虫上做的解剖。4个多小时,有了那一后背的疙瘩。

出门的时候,村民看到他背上黑压压盖满了虫子,在蠕动,在飞,或者吃得太饱一动不动。村民喊:“不要动!眼睛嘴巴闭起!”抓起杀虫剂就往他后背喷,喷落一地的黑物。

输了3天液,宋若冰退烧了,疙瘩也慢慢消了。从此后,家里落下一个规矩:但凡出勘现场后回家,家人都会烧好一桶滚烫的开水,放在门口,他必须脱得只剩内裤,把衣服扔进开水桶,人直接冲进卫生间洗澡。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小禁忌,跟职业有着隐秘的联系。

职业要求他们守口如瓶,沉默如海,而这些秘密是一个起点,让人重新认识法医这个职业,重新发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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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在地下一层,有一坡长长的通道,结束工作的法医,出来的时候都要深深换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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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寻常的周末,法医科的微信群突然弹出来几张室内血迹照片。法医周洋的岳母腿部受伤,一个裂口,出血量较大,需要缝针。

岳母是淡定的人,从容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周洋是更淡定的人,法医都学过4年临床医学,心中不慌。他用手机拍下室内血迹形态、轨迹、位置,不说岳母受伤,也不讲伤情,发到工作群,喊大家分析。

科长夏鹏心里暗暗点了个赞。随手拍随手记录随时查案,这是他理想中的团队日常。他自己眼睛被撞伤,也是每天拍一张照片发到群里,一起讨论陈旧性伤痕和新鲜伤痕的对比。

很快群里就有了答案:根据血迹形态和血量分析出了伤者伤情,根据血迹滴落方向和足迹位置关系,分析出了伤者受伤部位。

法医的家人,要学会在这种时候,不怄气,不打人。法医同理。

夏鹏的女儿在读小学,散步的时候,父女俩看到一只死在路边的蝉。女儿问:“你说,它怎么死的?”夏鹏哭笑不得:“这我怎么知道。”女儿继续穷追不舍:“那你把它解剖了吧,解剖了告诉我它怎么死的。”女儿有一只公仔熊,从小就好奇肚子里有什么,她安排爸爸:“你去把它解剖了!”

李卡纳的办公室文件柜塞得最满,除了工作资料,还有他全部的制服,堆堆叠叠。家人要求,他出完现场都必须在单位清洗,换好便服才让回家,包括鞋子。

一个刑警,家里没有一件工作制服。

最好的“感同”,是“身受”——出过现场的衣服,解剖穿过的衣服,气味会钻进布料纤维,会附着在上面,散不散,好久散,看情况。

夏天的时候,宋若冰在解剖室解剖高腐女尸,5个小时后出来,我离他两米就开始反胃。他常年剃着光头,没有头发,仿佛就不会藏气味。但当他突然把光头凑过来,那一瞬间,我觉得鼻子撞上了一堵墙,晃了几晃才稳住——我第一次知道,臭是有重量的,是一个厚重的平面,压在人鼻子上,口腔里,肺腑里,毛孔里,需要若干时间,靠人体的代谢,一点一点从毛孔把气味挤出去,排出去

这是法医的小恶作剧,惊吓外行,算是翻开了《法医学》第一页。我是在这个时刻,才真正理解了李卡纳那一柜子的警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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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酒量都深不可测,不分男女。

往上数,他们都记得,师父的师父就教会了师父,一个代代相传的行业密码:工作结束,喝酒消毒。

我问过他们,喝酒消毒有什么科学依据?每个人都诡异地笑一笑,不答。周洋说:“法医本质上是一种很压抑的工作。”

去过现场的人会找到一个解码器:死亡是一团灰霾,走进去,穿出来,霾尘总要在心上落几粒。酒是一种燃烧与浇灭,一种稀释和挥发。

职业会有比人更漫长的耐心,来悄悄渗透人。

王小伟是山西人,北方汉子,高大威猛。路上遇到搭灵棚办丧事的人家,他会绕路走,绝不从中间穿过,也不从边沿通过,他绕很远,从另外的大路转过去。这个小禁忌他很少提,同事都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它一直在,跟职业双生,伴行。

“是怕吗?”“不是。就是心里不舒服,堵着,压着。我不想看到逝者的脸。”

王小伟解剖的时候有个习惯,他会给死者合上眼睛,如果实在合不上了,就用一条毛巾盖上。有时候,解剖是在晚上,殡仪馆很静,他只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走动的声音。

人是矛盾的。条件允许的时候,他不喜欢戴口罩解剖,“口罩在吸气的时候是挡不住气味和有害物质的,呼气的时候,大量的有害物质又聚集在口罩内侧,会更臭。”他近视,尸体细目要凑很近看,就在鼻尖下。

他很认真地说“警服辟邪”,“战衣会给人心理暗示,给人力量。”

刘振江也是山西人。他经常开车去远郊玩,村道乡道的路边,有时候一拐弯,就在路边几米的地方,一个或几个墓碑突然就杵进了视野,他会赶紧侧开目光,不看。不看墓碑,更不看上面的照片和文字,是他的小秘密。

谢玉波吃午饭的时候,喜欢在手机上看小说,有人凑过来,他会赶紧锁屏,若无其事。我瞄到一眼,他看的是《长生不死》。

他们都无法解释这些小秘密,并不是恐惧,但又比常人纤细敏感。如果没有罪恶,没有杀戮,他们的秘密,会跟我们一样,仅仅是藏进鞋底的一卷私房钱。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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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振江、谢玉波和王小伟(从左至右)在致伤工具上提取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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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现勘法医,都会有一个时刻,是“死者”,或者是“凶手”。

一条穿越农村的公路上,躺着一个像在熟睡的醉汉。大清早的雾霭罩下来,清扫路面的人走近了,才发现不对。人已经没有气息,地面、护栏、行道树、路基下的排水沟、田坎……来来回回到处是血迹。

李卡纳勘查了现场。在各处血迹的附近,有烟头、烟盒纸、餐巾纸,经检验都属于死者。死者手掌裂创,腹部大裂创,一个悲惨的现场。普通人都会觉得是凶杀,法医们说不是。

桌上的4个空烟盒像堆积木一样,叠在电脑前。这是现勘回来的次日上午,9个法医,3个小时的口粮,见底了。老规矩,所有现场,出勘法医回来后都要迅速把搜集的各种资料、图片做成PPT,整个法医科当日在单位的全员查案。

法医科科长夏鹏经常会挖一个小坑:即使案件已经告破,他还是不讲答案,甚至在提问的时候故意干扰一下主流思路。大家都在PPT里重新勘查一次现场,脑力激荡,各讲各理。

法医有一整套复杂的技术分析系统:通过两处裂创的生活反应推定受伤先后顺序;血迹可推定死者生前经过、停留信息,合并其他物证,可重构死者当时的行为逻辑……最终一点一点串起1号到N号物证牌之间,死者的行动路线、方式。

这是重物碾压导致的致命伤害,是一场交通事故,不是凶杀。

周洋胖,说话走路都是法医科最慢的人,但每句话之间逻辑衔接,像木匠老师傅打的榫头,稳,结实。他开始进入死者视角,从手掌受伤开始重构现场:致伤工具是什么?受伤后行动路线是什么?45度倾斜的排水沟,根据血迹,死者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在哪些地方停留时间较长?重新回到主公路,最终在哪里遭受意外?车辆行驶方向是什么?当场有无停留?

研判室关着灯,只有投影亮着,那个死者像复活了一样,跟着周洋的讲述重演了这个致命的夜晚,一路走,一路流血,几百米内的死循环。

一个潦倒的中年人,在一个寒冬夜晚的命运,在烟雾的那一头,传送门的另一边,无法逆转。

每个法医的脸都藏在香烟腾起的雾中,看起来冷,硬。提问也平静,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人听起来,瘆,不近人情。

真相从来不讲人情。比如与此案相反的,是伪装成事故的另一起案件。

也是一条乡村公路,路边的荒地、草丛,蔫哒哒的。路上人烟稀少,隔很远才看得到农家的房子。

终于有过路的人,发现路边草丛,倒着一辆摩托车,再看,摩托车下压了一个人。死者是个中年男人,头部有严重损伤,脸上血糊糊,看不清。

太像是一场交通事故了——摩托车被迎面撞起,车和人都飞出去,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到路基外的草丛中,人被摩托压在下面,头部受伤。可能也有短暂的意识,但已没有能力求生。

也是李卡纳去勘查的,他说不是事故,这是一场谋杀。

法医科的研判室又开始腾起新一轮烟雾。交通事故造成的颅骨损伤,与其他钝器造成的损伤有很大区别,致伤工具是一门专业的学问。死者的头部损伤,放大看,显然是钝器导致,法医们甚至可以准确描述出,是什么形状、质地、大致质量的钝器。

另一个关键信息是,死者死亡前不久,购买了高额车险,受益人是亲人。

案子破了。这个跑摩的男人,在死前的最后时刻,都不知道是亲人想要他的命。人间的关系,有太多寂静岭上散不开的浓雾,彼此之间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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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卡纳终于在掘地三尺之后找到重要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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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法医也是“凶手”。模拟凶手那样去杀人。侦查实验,在影视剧里,往往被称为“双面法医”。

夏夜的同康路1号,静得像在山里,半个巴掌大的飞蛾呼啦撞击办公室的灯,一惊一乍的。白色灯光透着寡淡的冷,杨小城一个人在办公室,拿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用刀背戳自己,肋下、肩膀、胸口、脖子……一边戳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从门口看过去,他背后是窗外的黑幕,幽幽的巡逻灯无声地闪过。

上午杨小城出勘的现场,两个同室居住的男子,甲杀害了乙,然后自杀。案件发生在头天深夜,万物熟睡的时刻。两个死者,凭什么说是甲杀害了乙,而不是相反?

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咬牙说,就要一个真相!他们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记得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爱和笑。

依据来自科学实证。乙身上十几处裂创,哪些可以自主形成,哪些不能,每一处伤口刀口方向是什么,行为人握刀的姿势是什么,正手还是反手……每一处信息都有指向,每一个指向都逼近唯一的真相。

我说法医你把刀换成笔吧,打开的刀子容易误伤自己。杨小城不以为然笑了笑:“用笔看不出来刀口方向”。他继续挥舞,我马上往后退了大半步。

根据调查,两个人曾经是好友。甲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摸黑行凶。友情是在什么时候破碎,碎片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扎进了心灵的最深处,滴血成恨,最终酿成了悲剧?这些往往是证据解不开的部分,是人文学科的部分。

我问过法医们,这个工作总是要潜入人性的黑潭里探查,如何让自己采光?

每个人都没有直接回答,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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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强(左)和王小伟(右)把待检尸体拉出来,接下来他们会走向解剖室,揭开一个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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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八百万种死法,就有八百万种侦查实验。巩强做过一个自杀实验。

秋冬的长江和两岸,是一条沉甸甸的铅灰色飘带,铺向天空的那一头。一具混着泥沙的铅灰色的尸体被水流冲到了枯萎的草丛中,尸体的胸腹、上臂、裤裆等部位共绑缚着10块石头,大小形态各异,总重量超过了25.5公斤。绳索走线方向混乱、复杂,打结上身紧,下身松。

侦查获得的各种证据都不支持是他杀。自杀?怎么可能?人怎能以这样的造型,对自己五花大绑,沉重的躯体还能自主行走到江中?

巩强沿着江岸一直走,一路寻找跟死者身上材质相同、形状接近、数量一致、总质量相同的石块。

他按死者身上绳索的走线方式、石块绑缚的位置、绳结的松紧程度,全程一个人,在自己身上,原版复刻了死者被发现时的状态,并缓慢移动,证明自己可以完成绑缚和沉江。

那是个绝望的中年男子,但若把时间再往后推半年,光线就能照进生活,只是他不知道,就这样决绝地沉落。

巩强绑完自己的时候,心情复杂。确认答案的时刻,对大多数人是good,对法医来说,不一定。

绑石头沉江,证据不会消失。有的罪恶,会以清洗、丢弃、损毁的方式去消灭证据,但证据举头三尺,它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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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强在身上绑缚了10块石头,超过25公斤,全部独立完成,原版复刻了死者被发现时的状态,用侦查实验证明了死者是自杀 警方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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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水库边的夜晚,荧光幽幽,一位老人被杀害的证据浮了上来。

水库背靠山梁,面朝更广阔的开发区域,远景中的房子在一天天生长,水库边躺着的老人,从这一天起,再也看不到未来成片连天的样子。

李卡纳到达现场的时候是傍晚,他测了水库的水温,又记下了当天的气温。尸体颅骨被砸成几十块碎片,身体已经呈巨人观,被气体胀满。根据腐败程度,死者已经死亡两天以上。前两天下过雨,痕迹似乎消失了。

水库边不是老人遇害的第一现场,他是被拖拽到水库抛尸的。必须要找到抛尸的路径,获取一些关键信息。

法医们有方法,可以让隐藏的证据浮现出来,但要等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

夏天最后一缕残红沉进了水库,水面没有风,安安稳稳地铺平。霾重,月光穿不过来,正好。

李卡纳和痕迹的同事,打开电筒,把“手里的秘密武器”摇散,喊了声,“走”。几把电筒、手机光源同时关闭,周围突然一黑,像泼天的墨扣下来。

李卡纳沿着推测的抛尸路径喷洒过去,我看到罪案影片里的那一幕:幽幽的荧光蓝,点状、圆团状、条状,沿着房子门口的泥土、草丛,一闪一闪通往水库。

那是血,死者的血。

刑警在拍照,除了镜头的声音,几乎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从那条蓝光带上,看到了那个同样的夜晚在回放,看到了凶手慌乱凶残的动作,停留、转移、掩藏的路径,和另一个生命的永别。

致伤工具是另一个关键点。李卡纳有些执拗的坚持,他要把破碎的颅骨拼回去。老人的颅骨太碎,被钝器重击成几十片,解剖的时候,碎成了胡乱的一堆。囫囵的死因好说:大质量钝器造成的颅骨机械性损伤。但这不够:具体是什么钝器?击打的位置和顺序是什么?哪一处伤是致命伤?这需要把颅骨拼接还原,观察骨折线。

人骨拼图,是在法医科二楼的实验室完成的。李卡纳和周洋两个人,前后用了两周

蒸煮过的颅骨,去掉了软组织,颜色变深,凑近了,依然闻得到臭。骨片有厚度,裂口形状在正反两面也呈现细微的不同,最小的碎片直径只有两三毫米,几十片,颠来倒去,毫无头绪。

实验室的空调调到了最低的22摄氏度,我觉得冷,周洋还在飙汗,衣领很快湿了一圈。

两个法医拼颅骨的时候,很少说话,空荡荡的实验室却有一种紧绷感。像是那个死者,在无声地讲述一些事情。

每拼好一块,他们会给自己一个小欢呼,又马上抓起下一块。看不见的致命钝器,渐渐浮现在颅骨的上方,人字缝,矢状缝,骨折线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法医的眼睛,看到了一幅图。

案件破了,是游手好闲的熟人青年,为一点钱财的临时起意。老人生前跟凶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招呼他吃自家李子树摘下来的新鲜李子。

这个拼好的颅骨,至今放在法医科的实验室里。因为缺损几块骨片,有一个黑森森的洞,像来自深渊的凝视。李卡纳有时候路过,会从窗外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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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清洗过的血迹,法医喷洒一种试剂,隐血会重新浮现出来,幽幽蓝光是死者的血,也是犯罪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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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波曾经最焦虑的时候,一周没有回家。以前为了破案,他把头发剃光,在脑袋上画来画去,看损伤,看骨折线,那次不行,那次是碎尸案,死者身份不明。

那是一片城乡接合部的野地,大量尸块不规则抛撒,高度腐败,农家散养的狗衔走了骨头。有价值的信息太少了,唯一能确认的是,死者是一个男性。

重庆命案侦破率,近年保持在全国前列。数据背后都是人,无数人的无数个小时,昼夜不计。每个法医,每个刑警,都有同一种怕,怕自己掉出这个数据以外,成为孤零零的那个“未破”。

谢玉波很慌,命案前期的压力都在技术人员身上,给侦破提供的方向不能错,毫厘就是千里。可是方向在哪里?死者是谁?

法医科根据骨骼等信息,分析死者年龄,差距最大达到20岁。这是被特殊处理过的尸体,信息误差很大。“入职多年,我是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谢玉波总觉得自己少捕捉了一点什么东西,就那么一点点。

那些天,他失去了生物钟。吃和睡,有时在一个查案的缝隙里,有时没有。他座位的前后左右,杨小城、宋若冰、周洋,轮流陪他加班,查资料,做比对。一周下来,谢玉波瘦了10斤,泡乎乎的两颊,开始有了骨骼的形状。

有一阵,谢玉波眼里全是蛆。他每天都盯着死者身上的蛆虫大图看,对比各种资料上的蛆虫,从蛆虫的生长去倒推抛尸(死亡)时间。悲剧的是,谢玉波是法医科狂热的米饭热爱者,对一粒粒白米饭的爱,远远超过各种菜品。讲到这里,他突然警惕地摇头否认:“不不不,我没有这样去联系,我没有……”

总会有一条小路通往真相,那一点点最关键的信息,是牙齿。

死者有假牙,法医跟侦查部门一起寻找,周边43家可以做假牙的机构,一家一家筛查牙齿建模。抓到凶手的时候,他还在那间杀人分尸的屋里住着。

两个打工的中年人,租住在一起,都是些生活龃龉,谁业务好点,谁脾气大点,犄角旮旯,柴米油盐……法医看过太多这样的“五毛钱”杀人,恶有万千种形态,而杀人的,总是对生命极端冷漠,对他人,也对自己。

真相不会消失。沉下去的会浮起来,抛撒开的会重新聚拢。讲那些处心积虑的谋杀和毁尸灭证时,周洋幽幽接了句:“高智商杀人?呃……不要妄想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团队的整体智商和经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杀手智商高过我们。”

谢玉波稍有不同:“杀人本身,就是低智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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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科全员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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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多么复杂缠绕的推理小说,都会有同一个铁打的价值宣示:正义战胜罪恶。而通往这个价值终点的过程,是智力比拼。法医这个工作,几乎就是一本一本推理小说的复刻——在现实版的浓雾模式中,准确找到关键点位,一颗一颗布下北斗七星,最终构建一个逻辑严密的天罡北斗阵,豁然开朗。

因此,法医们面对的其实不是尸体,而是尸体背后的人,人的逻辑、心理、情感。

偏远农村的夜里,一对中老年夫妻死亡。连通屋外的两处门都关着,一处有抵门杠,另一处被救援者撞开。门后的狭长通道有板凳,板凳上有锅。女子死在饭厅门边,身上有四种工具导致的损伤,男子死在厨房地上,头和手有至少两种工具造成的损伤。根据勘查检验,一共有四种致伤工具:螺丝起子、羊角锤、普通切菜刀、大质量砍刀。

是第三人作案?密室杀人?还是杀人后自杀?谁杀的谁?用的什么工具?先后顺序是什么?

这是以前周洋出勘的一个现场,是一个完全依靠现场勘查和法医学知识,通过严密的逻辑,进行复盘的案件。

墙上投影亮了,研判室灯灭,声音像从屋顶传来:“天黑请闭眼”——

“根据死亡时间推定,这是夜里发生的案件。多种致伤工具的使用,可看出杀人者有更换工具的过程,为什么工具会更换?为了更趁手,越换越趁手。这一过程也可看出整个案件不是瞬时的,而是一个延续的过程。”

“当天晚上,夫妻两人发生了争执,从卧室被翻动的痕迹,和存折上显示的信息看,疑似为钱。最先发生肢体冲突的位置,是在妻子卧室,在争斗中丈夫用疑似撬锁的螺丝起子,戳伤了妻子头面部一处。孔状伤口可证。”

“妻子抓起羊角锤,敲击丈夫头部还击,有平面一侧接触丈夫头顶部,月牙形表皮伤和脑硬膜圆形凹陷可证。由于女性力量较弱,或不想致对方于死地,因此未造成颅骨骨折。”

“丈夫夺过羊角锤还击,此时工具转向,羊角面朝向妻子,头部四组对称性伤口(羊角)可证。”

“妻子向屋外逃跑,沿途滴落血迹可证。走到其尸体发现位置,即饭厅门边的时候,丈夫拿了切菜刀追上来继续砍击妻子头部,造成妻子头部第三种伤口。此时妻子因受伤体力不支,倒地。地上血泊可证,倒地停留有一定时间。”

“丈夫回卧室翻找东西,推测是钱或存折,推测心理疑似两种,一种为逃跑,一种为送医。”

“丈夫返回妻子倒地处,并将妻子扶起,坐地,背靠在门上,门上扇形血迹可证扶起过程。妻子救治无望,但推测尚有一丝气息,丈夫回到厨房,拿砍刀砍杀妻子脖颈处,造成动脉、气管横断。妻子死亡。”

“丈夫回到厨房,在对自己脖颈处反复试切后,选择了砍切自己手腕自杀。”

“现场没有第三者进入,抵门杠完好,门后通道的板凳和锅,是主人的防盗设计。”

侦查员最终的调查,印证了周洋的复盘。妻子对家庭财务控制极严,丈夫又很爱喝酒,那是春节前,是人们都喜欢喝两杯的时候。

复盘完成,周洋说了句:“不过……我觉得……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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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城、李卡纳、周洋、宋若冰(从左至右)在解剖室工作,重庆的天气,从春天开始,防护服里就开始像一个浴缸,积满了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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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上经历过兵荒马乱的人,事后大多沉默……”法医科的人大多是朋友圈的隐身人,他们偶尔点赞,几乎不发言。

死亡从来不只是九画写成的两个字。

宋若冰做完解剖出来,第一件事情一定是给妻子打个电话。解剖那几个小时,法医都是处于失联状态的。他和妻子女儿,甚至不能忍受几个小时的“失联”。

夏天的一个中午,办公室只有我,他说:“我不能想象,以后女儿长大了,慢慢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世界,而我逐渐退得越来越远……我没有准备好,永远都没法准备好……”女儿还在读小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他眼里看到一种老年的苍茫。

他对自己有奇怪的代谢要求:从来不吃午饭,不午睡,像在坐禅,中午是他的苍茫时刻,一中午要给女儿打好几个电话,聊天,视频讲作业,有时候看看手机里女儿跳舞的视频。

宋若冰不会使用微信付款,以及任何网络支付、手机银行。科里女同事梁黎有他妻子的微信,需要交任何费用,梁黎直接找嫂子,参加比赛得了一点奖金,梁黎也发给嫂子。这让他显得非常复古。

后来谜底稍稍翻开一角:宋若冰每年都会倾尽这一年的结余,给女儿买下一个不会过期的礼物,从未间断,他要在女儿成年的时候一起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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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伟是整个办公室最沉默的人,行踪神秘,唯一确定可以找到他的时间地点,是下班后的篮球场。同一间屋子工作两个月后,我们才开始有了第一次交流:

“你是学中文的?”他问

“嗯。”

“讲点你喜欢看的书。”

一个法医正式开始采访一个记者。但很快我们又不知不觉交换了场地:他讲他喜欢的导演是枝裕和,讲他喜欢的小说显克微支的《十字军骑士》,贾平凹的《山本》,给我推荐日本纪录片《中国铁路大纪行》。

后来某天凌晨三点半,他给我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只有两句话:地点、路线。所有客套、人情藩篱都在这10秒里消失。那个雨夜的凌晨出门,我想起周洋说:闫伟是那种人——他说他只能喝四杯酒,就一定会喝完,你要再让他多喝一杯,他真的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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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确定可以找到闫伟的时间地点,是下班后的篮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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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同康路1号的院子看出去,缙云山脉四季常绿,风会吹来草叶、树枝的气息,吸一吸,整个肺里都是缙云山。早上上班的法医,相遇的时候点个头,一个问:“你值班?”另一个笑着答“国泰民安。”

这像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不要有死亡,不要有现场。

杨小城跟闫伟在办公室算是同桌,一个静,一个动。没开工的时候,杨小城似乎永远在唱歌:去食堂的路上、爬上值班床的上铺铺被子、早上推开办公室的门……他唱李健,唱他喜欢却永远记不住歌词的民谣。这个时候,法医科不像研究死亡的地方,清风明月,少年锦时,死亡很远。

那个夏夜,杨小城用刀背扎自己的那个侦查实验,以及后来他的讲述,让我想起作家鲁敏《九种忧伤》里写的:每个人都如同一枚环形玉器,带有忧伤的缺口,它不被重视,它申诉无门。它在那里。

杨小城父亲离世的时候,他没在身边,当时他在外地工作,父母在重庆。他人的死亡和亲人的离世,是不同的生命教育。

所有贫困少年的励志故事都有一个刻进生命的镜头,他的镜头是:父亲在学校旁边摆摊,每次他得了获奖证书,父亲都拿在手里舍不得装好,买东西的人看了搭句腔,父亲就会高兴地讲,是儿子得的奖。

终于工作了,父亲查出癌症晚期。回重庆的时候,他特地带了一身警服:父亲从来没见过他穿警服的样子。老人是在他回单位的路上离去的,眼里最后的影像,是儿子笔挺端正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杨小城觉得心上缺了一个小角。他是从对母亲的迁就上意识到那个缺角的存在:母亲碎碎念,让他去相亲,赶紧结婚,从早上念到晚上,吃饭都没停,念叨了整整8个小时。他没有顶撞一句。他记得父亲离世时他跟自己说:“爸爸走了,更要对妈妈好一些。”

这句话说得特别慢,时间跨过零点,新的一天开始,窗外依然是黑夜。杨小城背过身,用手掌按住眼睛,深深吸气。这跟白天在解剖室那个麻利高效的法医,那个吃饭都在唱歌的法医,不是同一个人。

天亮的时候,他又会笑着说:“我爸没给我把名字起好。”“小城?哪里不好?”

“邓丽君有一首歌,《小城故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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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城身后的颅骨,是法医科的历代法医在工作中搜集的无名颅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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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洋下班后只有三件事:喝酒、看动漫或者打游戏、把狗洗干净鼻子杵进狗毛里吸狗味。这是女儿降生之前,降生后,第三条换成了把鼻子杵进娃娃头发吸娃。现在下班后约饭,他会说:“你们先吃,我要先回去一趟,吸吸娃。”

夏天的时候从解剖室外的玻璃窗看过去,会看到一个白色的解剖服撕得稀烂的周洋,腋下、大腿、后背,巾巾吊吊,看得人悚然:解剖室里发生了什么。

解剖服像生化防护服,全包围,不透气,不吸水,夏天出汗多的,汗水顺着衣服内壁流淌,多站一阵,地上就是两摊水。周洋受不了人在衣服里泡澡的感觉,撕了破口透气。

他体型接近“纯圆”,总是给人某种喜感,这让他找到了一种方式,讲死亡时举重若轻。比如,他认真地回答过一个问题:最不愿意出勘哪种现场?

“火灾,烧焦的尸体。那个味道……不不,不是臭,是香!你去过烧烤摊吧?这个气味是很严重的干扰,会让一个法医内心自责,我是来工作的……所以我更愿意在高腐的臭味中去工作。”

“还有一种是地面铺满了蛆,踩过去,吱吱脆响,又滑,那种触感从脚掌心传上来,肌肉都绷紧了,难受得很。”

总会有一个时刻,举重就是举重,无法若轻。

我唯一一次崩溃,是周洋抓住我的衣领,从水中捞起来,重新聚回元神。

死者是个男孩,还没上小学,被亲生父亲杀害。那个父亲,骗他出门去玩,一路带到僻静处杀害。男孩出门的时候多么开心啊,小书包装着喜欢的零食。他说想去河边玩,爸爸就带他去。他永远无法明白,为什么看到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是父亲杀害他的样子。

孩子的父母早已离婚,父亲有新的生活,嫌他是个累赘。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高腐了,整个头部失去了形状。母亲来认尸,解剖室在长长通道另一头,母亲的哭声穿过通道,像一串串子弹呼啸着打过来,打穿我。眼泪会传染,如同人类的情感会传染。

眼泪在口罩下无声奔流,我被周洋抓进另一间空着的解剖室。

周洋沉默了很久,长久得空气像被水泥封住了,然后我听到他说:“都有这种时候。想哭就哭出来,不羞耻。”

我知道这个时刻,我们辨认出了彼此。

我们是法医,我们的故事足以拍N部悬疑电影!

常红发不吃兔子,刘振江也不吃兔子。他们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撞死了几百只兔子。

常红发戏称自己和刘振江是在大坪医院的实验室里,关了两年小黑屋。实验室在地下,没有窗户。他们做的一个课题研究,关于力学传导,要通过撞击机对动物活体的撞击,进行数据取样,在浩瀚的数据信息中进行分析比对,最终获得人体损伤鉴定方面的研究依据。

常红发最看不得别人流泪,但却硬生生在实验室里听了两年兔子的哀叫。

几年前母亲去世后,他愈发不愿意面对死亡。老家在山西,那时母亲已经脑死亡了,全家都在等他回家,等他来做一个决定:拔管。

拔管很久以后,他才梦到母亲,“她在前面牵着弟弟妹妹跑,我死活追不上,在梦里哭,哭醒了,一抹脸,手上都是湿的。”

这以后,他总觉得自己心肠在一点点变得更软,“甚至不敢一个人呆在解剖室。”他喜欢科研,科研是向高处摸索,向亮光处摸索。

他现在在做有限元模型:把人体用数字化表达,用几十万个点位构成人,可以更清晰地显示力的传导。

电脑屏幕上,一个三维的人体模型,在被棍棒击打后,脑部出现了清晰的损伤。这个受力过程,不是动漫设计,是常红发在几百张不同损伤的颅骨CT片里,一点点擦除和提取,获得关键信息,进行推算和编辑后,做成的模型。

一个人值班的晚上,仔细听,能听到窗外树叶落地的声音。他在这个系统里反复修改,填写,补充

来源:中央政法委长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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