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记: 心不在焉

本文作者“谭香山”,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小陈提起一件行李和往事,那一刻,周围的人好像都聋并且瞎。老陈坐在沙发上抽烟,陈太把瓜子壳和抱怨啧啧吐出来。瓜子壳落在地上,沾了点唾液,看起来湿漉漉的。陈妹洗了衣服不绞得很干就晾起来,所以阳台上老有水渍,经过时,水珠还会滴在头顶。说着说着,陈太打了个哆嗦,像是冷的液体和不安突然惊动了她,然后她就放下手里的一把瓜子,说起一些别的事。

陈妹将一双腿高高地搁在墙上,十个脚趾浑圆、粉红,沾着点灰尘。肥胖的脚趾刺激了小陈,令他的胸口涌起一阵反感和一些唾液,让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故事和要做的事。咽下唾液他看着房间里的父母和妹妹,已经有点晚了,该吃饭,该将积怨放在一边。于是往事和出走都无以为继。陈太一跃而起,摆开桌布餐具,家长里短,汤汤水水。小陈将行李放在门口,坐下时憎恨自己的懦弱和饥饿。此时陈妹朝他挤眼一笑,在他看来,陈妹笑他的参差的牙齿和犹豫不决。

行李箱立在客厅中央。后来想起,这个画面像是被照了相,卡进记忆里怎么也忘不掉。

直到过了很久,小陈变成了老陈,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要提那件事不可。他并不是爱讲故事的人。要是生气了,就拉下脸,将胸口压得沉沉的;要是高兴了,就柔和了脸色,沉默不语——总之是一言不发。那天小陈站在客厅的中央,行李和心事都是沉甸甸的,让他不得不说起话来。像是讲完这个故事,重量就会减轻一半。而当他放下箱子吃饭,就忘记了想说的事。

这件事是这样的:

小陈在十五岁前没有做过梦,却是个多话的孩子。他详细罗列自己的早餐中餐和受到的嘲笑,于是老陈和陈太或多或少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沉重的噪音。毕竟白天已经又长又热,房子里充满陈太和老陈的说话声,电视的叽喳和陈妹穿着拖鞋四处跑动的声音。

相比之下,夜晚的陈宅十分肃穆。小陈和老陈陈太的房间里,空气宁静得插不进一根针。于是半夜醒来的陈妹光脚在房子里走动,能听到的不过地板的绵密倾轧,像一口钟,一块表。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小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周围的一切在一瞬间变得无限遥远,潮湿,令人害怕,濡湿他的衣物和干燥的小心脏。少年捧着浸水的被单和眼眶坐在房间中央,迷惑不堪且悲痛非常。在他看来,此刻的黑暗和不适都不再有真实感,而是另一个陌生世界制造的幻象。陌生之地是否出现了女人或蝴蝶在醒来的惑乱中被忘记,只留下此身非我的印象。十五岁的小陈并不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也不理解枕上进行的一切都是虚幻。于是他坐在房间和不堪一试的现实中大哭起来。

陈妹在地板上坐了很久才明白哥哥只是做了梦。到后来,已经记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季节,可周遭的确冰凉。妹妹光着脚,十颗温暖脚趾扒着地板,形成十个小小的光弧。你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她安慰哥哥,小小的手拧着小陈的衣角和不安,于是一切都渐渐干燥而有了真实的形状。

当他问哪一个地方才是真的时,八岁的陈妹表现出天真的早慧:“有我和房子的就是真的。”

于是他们趴下来脸颊贴着地板,滚烫的脸,凉的地板。那是小陈第一次分辨出梦和现实的区别:梦里不会是这个房子,梦里的地板并不冰凉,梦里的妹妹不会开口说话。

可这个故事,小陈终于没有说完。他只是放下行李箱沉默地吃饭,揣摩着出走的时机。可机会已经过去。行李箱一旦拎起,就该在车站或机场放下。现在箱子站在客厅中央,让出走的企图不再是一个决定,而更像一次抱怨。于是他咀嚼着食物和诸多可能的借口,想为留在家里找一个理由。这时候,陈妹说起坏掉的灯泡,并请哥哥帮忙换掉。妹妹在白毛衣里显得很乖巧,小陈咽下食物就松了一口气。

在此后的几年他常常回想是不是灯泡出了问题,徒劳无功。但那天晚上,他拾起一个灯泡和话头,就在黑暗的房间中和妹妹谈起来。他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老气横秋,却忍不住想到这对话将是最后一次,于是手和声音就一起微微发抖。陈妹在黑暗中听到了颤抖的声音却没有看到颤抖的手,没有看到错开的螺纹或支离的钨丝,更没有思考哥哥的不安是出于什么情绪。陈妹没有注意颤抖的事物,因为小陈在黑暗中拥抱了她,这意味着他会在明天早上提着行李离开。她已经习惯这种颤抖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这是哥哥心意已决地抛弃她时的习惯性反应。她沉默不语。

每每想到妹妹的沉默,小陈就伤心起来。当天晚上,他踏着灼热的地板将妹妹从火中背出时,想的并非可能的起火原因、父母的遗产或今后的生活该如何处置,而是直接感到一阵伤心。他想到妹妹的呼吸均匀地喷在他的脖颈和脊背,可他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所以说,他的伤心并非针对这场意外灾难,而是对其后所有沉默的反应。这种伤心带有预见性,让当下都显得不太重要。于是房子就烧掉了,父母就烧掉了,只剩妹妹和妹妹周遭的寂静,巍然不动,没有颤抖或犹豫。她睡着了,让人不知道死亡和睡眠该如何区分。

妹妹在她的房间开始昏睡,睡过了一场火灾和在那之后的相当多年。那之后的日子对妹妹来说都是夜晚了,她的白天都在那所烧掉的房子里。而背着陈妹跨出灼热门槛的小陈有另一个追忆式的领悟:房子在建造时,他就知道它会这样倒塌。

小陈五岁时,老陈带着企业家的妄自尊大和丰厚存款在这里盖起了房子。房子远离城市,过于远,导致小陈不得不在最近的村庄读小学。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必须在清晨走3公里。每天的路程中,他会路过大片水稻田和河塘,塘里养着鱼、珍珠和藕,听见鸟鸣、水稻窸窣、蛙声,日益累积。每天的行走强化了小陈的身体和隐秘的愤怒,但父母对此一无所知。

老陈至死都沉浸在乡间生活的神话中不可自拔,这种偏好和房子的建造一同开始。等房子建成时,两者都发展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在周末,他监督着工程队在树木伐尽的地上打上地基,像是给自己扎了另一个根;工作日他去工厂,看着工人们在流水线上给玩具拧上螺丝钉。工厂生活无非是乡村幻境的土壤而已,老陈并不放在心上。周末,他和陈太拥着儿子看砖瓦日益生长,搭建出午睡用的书房,可供吵架的餐厅,摔杯砸碗的客房和孩子的卧室。都那么大,容纳所有叛逆或出走的可能。一栋三层小楼,一层是陈太的客厅、餐厅和厨房,紧贴着地面和树根,总是很暖和。二层是夫妻俩的卧室、小陈的房间和阳台。三层是老陈避开家庭的书房,三个客房,等待友人和即将断绝的情谊。陈妹出生后,一个客房被改造成她的房间。在陈太的坚持下,这个房间装上一面镜子和把杆,供小小的陈妹练习舞蹈并观赏自己的身体变化。于是这个房间看起来比别的都大,一面墙似的镜子,让陈妹早早就遇见了恍惚和梦境。

看着这些过去在砖瓦参差声中逐渐成型,五岁的小陈站在父母中间就哭起来。当时,父母都说他是被灰尘迷了眼,可小陈自己知道,他早就认定了这个家偏远到近乎不幸。

就这样,小陈带着妹妹上路了。她一直在睡,嘈杂的声音、火的灼热和丧亲的痛苦都没有惊醒她。就这样,他带着她上路了。车站的人流,火车的颠簸也没有吵醒她。当他将陈妹安置在座位上时,对面的女人抛来一个橘子和一个问题。她说,你女朋友?小陈说,我妹妹。女人看看他,再看看陈妹。双胞胎?小陈说,我大她七岁。她睡得真香,女人剥开橘子,小陈的嘴里一阵阵甜上来。陈妹的头靠在窗户上,可以看见车窗外游过的风景。丘陵、水田、河流、草地和村庄,总之汪洋般的一片绿。但陈妹睡得很熟,只是衣服里还残留着前一晚的灼热和悲伤气息。

于是小陈觉得可以暂时离开她。他在一节节车厢里走,走过了绿的丘陵,绿的水田,绿的草地和河流。绿色车厢让他想起为数不多的家庭旅行。从站台上看那火车又绿又长,是每天早晨路过的风景。在车厢里,母亲将小小的陈妹抱在膝上,父亲在车厢连接处抽烟,小陈就独自在火车里来回地走,从车头踱步到车尾。乘务员提着热水壶走过,车厢里飘荡着方便食品的味道,都因为有节律的晃动昏昏欲睡。从车头走到车尾,二十节车厢,于是他就这样长成一个青年,走过了初次遗精、初恋、初吻和出走。把牙套、梦境、多话和自行车都抛在后面。一个童年和青春期从窗外过去,火车依旧这么绿,洗干净了关于火、烟雾和灼热的印象。小陈慢慢从车头走回自己的车厢,陈妹靠着玻璃睡着,他猜测她会梦到绿色的童年。

小陈坐在座位上,看着幼小的陈妹在车厢中来回地走。就慢慢长大了。七岁的陈妹穿着粉色的毛衣和呢裙子,马尾辫和妈妈的教诲抛在脑后,在车厢里跌跌撞撞地前进。她差点撞倒乘务员,打翻了乘客的水杯也只是大笑以对。她跑起来,想要跟上哥哥,就这样跑进十四岁:扶着旁边的座椅,对周围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并观察走在前面沉默的小陈。她的身体开始拔高了,变瘦了,鼓胀着红色宁静的光,把自己和周围绿的景色和梦境区别开来。她的不好意思也不像是针对乘客,而是对小陈。有时候,哥哥停下脚步,转过身体,向她指出水田边上的一只鸟。再转回去时,陈妹就学会了和他保持距离。冷淡地停下脚步,走回自己的车厢。去思考关于火车的事情。孩子害怕火车,这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火车上,我们背向目的地,坐在座位里坚硬又模糊地穿行。周围是牢固的扶手,柔软的座椅,纹丝不动的天花板,相互勾连的车厢。车厢连接铁轨,铁轨钉入土地。再没有比这更稳固的东西了。可是同时我们在风里雨里野地里飞速略过。周围的景色与其说是陌生,不如说难以留恋。在加速的过程中,多少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重力:原野、铁轨和景色的勾留之力及火车将乘客抛于窗外的斥力。成年人过于强壮,早已学会紧握扶手并对此毫无知觉,羸弱的人的也学会了忽略这一点点酥麻的战栗。但孩子们不行。于是它们要在经过每一盏等待被抛弃者的乡间路灯时大哭。 于是陈妹就原谅了自己年幼时曾在火车上嚎啕大哭的事,并靠着车厢玻璃沉沉睡去。

车厢里幼儿的哭声没有吵醒她,火车的颠簸也没有。小陈不再看妹妹,对面的男人递来一根烟和一个问题。你女儿?小陈说,我妹妹。男人看看他,再看看陈妹,你大她很多吧。小陈说,八岁。男人说,她睡的真香。

火车继续向前,昏黄的田野在面前展开。

后来小陈将妹妹安置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下就过了很多年。那个行李箱放在客厅的中央,越来越像一个谜面。终于有一天,小陈打开它,拿出几本乏善可陈的书籍,一个枕头,几张照片和被烧毁的房子的回忆。他就着行李回想房子的形状和构造,因为它在记忆里日益模糊。箱子的最底层压着几张照片,父母和小陈在花园里躺的很平,几乎和地面一样薄;照片上堆几本书,他曾抱着它们坐在客厅里,看着棱角分明的茶几,坚硬的墙壁和永无止境的话语。然后几件衣服卷成一团挤着,像是他和陈妹曾挤在阳台上,盖一张毯子望着郊区毫无污染的星空。毯子很温暖,但光脚走在地板上时,他们仍然会哆嗦。没有什么了,再没什么了,于是小陈就记不起父亲的书房和陈妹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房子的三楼慢慢变淡,变轻,最后消失了。小陈听着陈妹的呼吸,帮她梳好头发。想到妹妹再也没有自己的房间,他就难以遏制地悲伤起来。

他也请过医生前来医治,但没人能唤醒她。医生翻动陈妹的眼皮,测她的脉搏和血压,再给她注射药品,没有动静。偶尔他们也对病症进行猜测,陈妹粉红的脸颊和宁静就让他们都缄默下去。他偶尔决定就这样让她睡下去,却会在梦中想起妹妹没有说过的话。在那些时候,他踏过温暖的地板坐在妹妹面前,并想象她如果醒着,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在不知第几年,有一位医生建议小陈多和她说话,并在客厅里念了一首诗。小陈听着,欣喜若狂,说看到妹妹的睫毛颤动并试图起飞。医生问,她睡着多久了?小陈回答道:很多年了,自从火灾之后就是那样。她看起来还是只有十六岁,医生说。小陈看着陈妹寂静的睫毛和身体,想到那一直存在的伤心和那天晚上的热浪,皱纹在他身上一条条地烫得更深。

从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给陈妹讲故事。有时候念一本书,有时候慢慢地编造自己的故事。故事和失眠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越来越容易感到寒冷。在冬天的夜里,他坐在妹妹的身边,盖着同一条毯子,妹妹的身体像一列火车般灼热,让小陈也暖和起来。他慢慢地讲着没有说完的故事:那天,在换灯泡的黑暗中,他感到妹妹想说些什么话。可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提起行李,就必须离开那个房子。而她呢,已经习惯了这种告别。他比她更早长大,当然要比她更早地逃脱家庭。就像他比她更早地发现他们之外的秘密,更早脱落犬齿和自行车助力仪。这样的处境陈妹早就习惯,于是她也没有挽留。在一辆向前的火车上,他一直走在她的前面,既然追赶是徒劳的事,那只能尽量在被抛弃时不要大哭。

小陈说着说着,看着妹妹的脸。头发,眉毛,睫毛都巍然不动,让人心碎。这种心碎有预见性,于是他念起医生念过的那首诗:

那时我二十岁

疯疯癫癫。

我丢失了一个国家

但赢得了一个梦。

得到了这个梦

其他的也无关紧要了。

这个梦生活在我魂灵的空白处。

木制的房间,

在黑暗中,

在热带的一个肺里。

有时我回到自己体内

寻访那个梦: 流动的思想中

永恒的雕塑

一条白色的蛆虫扭动在

爱情里。

破碎的爱情。

另一个梦中的梦境。

梦魇向我诉说:你会长大。

你会超越痛苦和迷宫的影像

并将其遗忘。

但那时长大是一种罪行。

我在这里,我说,和那些浪漫的狗在一起

并且我会留在这里。

她没有醒来,他决定就这样生活下去。

很多年以后,小陈终于变成了老陈,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像他的父亲,举止也像个老人了。他怕冷,娇气,脾气暴躁,却从未感到孤独。一个冬夜的晚上,他坐在陈妹的身边。十六岁的妹妹,圆滚滚的脚趾是粉色的。肥胖的脚趾刺激了他,让他的胸口涌起一阵反感和一些唾液。作为一种逃避,他将自己的双脚放在地板上,并感到地板是暖的,近乎灼热。在黑暗的房间中,一切都显得陌生、遥远而模糊。过去的这么多年也终于想不起来,只是留下了此身非我的印象。在这里,妹妹不说话,地板是冰凉的。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像是放下了一箱行李和没有说出口的故事,可是他已经记不起这个故事。于是他渐渐懂得了自己只是她的梦,如此而已。就这样,他一意孤行地老了,而且更加模糊。

做梦的人醒悟自己在做梦——这就是醒来的时机。当然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无梦的睡眠又有什么趣味?陈妹只是一个恍惚,揉揉惺忪的眼,就立刻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老陈在沙发上抽烟,陈太把瓜子壳啧啧吐出来。小陈站在客厅中央,提起行李和一件往事。

说完后,哥哥开门走了出去。

2017.10.04 谭香山

修辞练习,zeugma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诗是波拉尼奥《浪漫的狗》,翻译by Visin:
https://www.douban.com/note/418006200/

(全文完)

本文作者“谭香山”,现居Paris,目前已发表了5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谭香山”关注Ta。

来源:每日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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