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父亲看着头发又黄又稀,整张脸像松树皮一样干瘪的我,梗着脖子骂母亲:“没用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是下定决心要把我送出去。
孤独无助的母亲呆坐一旁,暗自流泪,她忌惮于父亲的骂骂咧咧,摔摔打打。
一旁的槐花,望着家徒四壁的房子,和面容枯槁的母亲,咬咬牙说:“你们要送就送给我吧。”
那一年,槐花十五岁,而我出生刚一个月。
槐花是我的堂姐。
伯父伯母在她五岁那年双双去世,她跟奶奶生活到十三岁,奶奶也去了天国。
无依无靠的槐花在一位亲戚的帮助下,去了镇上一家养猪场打杂,吃住在场子里。
听说槐花要把这个包袱接过去,父亲喜不自禁。母亲则痛哭流涕,刚想拒绝,就被父亲骂住了:留下她,你就离开这里。
母亲是孤儿,流浪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面对父亲的驱逐,最终妥协了。
无从知道,槐花是怎样操劳和辛苦,也很难想象她是怎样分身乏术,一边上班,一边照顾襁褓中的我。
槐花把她挣的工资全部给我买了奶粉,衣服和玩具。
而她一年四季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买。槐花的脚趾从破了洞的帆布鞋里伸出,上衣袖子磨得光滑如镜面。
就这样,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转眼,槐花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不少人向她提亲,可她的要求太苛刻了,让人家必须接受买一送一。
天底下没几个男人愿意当吃大亏的无私奉献者,最后都不了了之。肤白貌美的槐花原本可以找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日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接下我这个负担。
我从来不敢问她这个问题,我怕槐花有一天想通了会不要我。
七岁那年,槐花节衣缩食把我送进了学校。
她抱着我坐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告诉我:多多,你可一定得争气,长大后要走出这个地方,带着姐姐看看外面是个啥样子。
我拼命努力学习,想用成绩来告诉槐花,我一定会争气。以后的某一天,一定会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第一次期末考试,我拿了双百。兴高采烈的我,捧着满分试卷,奔向回家的路。
我只想让槐花高兴。
可是,只顾飞快地向前奔跑的我,没有注意脚下的路,被一块儿石头绊了一下。
我像一个木桩,从山坡上滚落而下。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让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槐花的眼睛肿成了水蜜桃。我的一条腿被打着石膏,可真疼啊。
但我还是强忍剧痛,伸手抚了抚槐花的双眼,心疼地说:“姐,你眼睛咋了?”
槐花噙着眼泪笑着对我说:“刚才来医院的时候,风太大,飞进了虫子。腿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
槐花出去给我买吃的,父亲和母亲来了。我闭上眼睛装睡。
母亲给我拉了拉被角,叹了口气,说:“孩子这病耽误不得,医生说再拖下去,连命都保不住。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啊。”
“你别胡说八道。既然槐花把这丫头领走了,那就没我们啥事儿了。你没听医生刚才说,手术做下来至少要三万块。三万块啊,谁有那么多钱?何况我们还有康康要养呢。”是父亲的声音。康康是我三岁的弟弟。
母亲不再说话。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我的命和三万块的手术费,在父亲眼里孰轻孰重,我心知肚明。
槐花告诉我,其实,我的腿只是摔伤,并无大碍,几个月后就会康复。
但因为摔伤,医生给我检查出了另外一种疾病:肾母细胞瘤。早期。
医生建议必须赶紧手术治疗,否则会危及生命。
年幼的我对生命有一种敬仰,我渴望活着,渴望长大,就像槐花说的,我还要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求生欲让我不停地讨好槐花,父母不要我,槐花再不管我,我就彻底没了希望。
我紧紧抓住槐花的手,把脸贴上去,问她:“姐,我会死吗?”
“傻丫头,有姐在,你会长命百岁的。”槐花摸了摸我的头。
槐花为了给我筹到手术费,把自己嫁给了镇上一个叫大同的超市老板,有人说,大同做的根本不是正当生意。
大同比槐花大了十二岁,坡足,斗鸡眼,脾气暴。很多人都说,他刚去世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暴脾气,自杀了。
生活像一个吃人的怪兽,槐花用她微薄的力量抵抗着,不想被它吞入腹中。但,力量微弱的我们永远抵抗不了生活的巨浪。特别是在疾病面前。
槐花用一辈子的幸福,换了我一条命。
婚后的槐花,辞去了养猪场的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我和大同的生活。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看到槐花的笑容了。
有一次,槐花接我放学,我看到她眼睛那里一片淤青,胳膊上有灼伤的痕迹。我伸手去拉她,问她疼吗。
槐花握住了我的手。说:“多多,你已经十岁了,以后万一姐姐不在你身边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姐,我俩都得好好活着。”我搂着槐花的腰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更早熟。
那天回到家,我偷偷在大同的拖鞋里放了好几颗土铆钉。当大同杀猪般哀嚎的时候,我却快乐得像一条小鱼,不断地往外吐泡泡。
不过,大同很快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恶作剧。我以为他会打骂我一顿,但相反地,大同没有惩罚我。
吃饭的时候,大同给我碗里加了块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多多长大了哈,以后姐夫会疼你。”大同的样子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同那恶魔一样的脸正在黑暗里对着我。
“啊……”我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
闻讯而来的槐花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大同的丑恶嘴脸暴露在日光灯下。槐花愣了几秒,顺手操起立在门后的一根棍子,对着大同的胳膊狠狠地打了下去。
大同惨叫一声,抱着胳膊蹲在地上。
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当我冤大头?
现在你有两条路,第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滚去你房间睡觉,第二,去厨房拿把刀子,把你那手指剁下一根。当然,还有第三条路,还我的三万块钱,带着这个拖油瓶滚出我家。”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槐花。
她把瑟瑟发抖的我抱在怀里,说:“我还有第四条第五条路可以选择。别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的钱难道都是靠你那个破超市赚来的?我呸!你真正做的是违法的生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现在,要么我们离婚,你放我和多多离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么,我们来个鱼死网破。反正自从嫁给你那天,我就做好了有这一天的打算。”
槐花的话多少给了大同一些震撼,或许他真担心不要命的槐花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举动。经过一段时间的打骂,他们到底离了婚。
槐花又恢复了自由身。她带着我住进了奶奶的老房子。我问她:“大同做生意的事情是真的吗?”槐花拍了拍我的头,嗔怪道:“小屁孩儿,好好学习,别管那么多。其实姐也是瞎猜。”
槐花用她平时积攒的钱,从镇上她原来上班的养猪场里,买了一些小猪仔,带回家自己养。
夜色朦胧,若隐若现的星星还在云朵里漂浮,槐花就蹑手蹑脚起床给猪喂食。
为了节省买猪食料的开支,槐花把山坡上荒废的土地,全开垦了出来,种上了玉米,红薯,土豆,对猪和人来说,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槐花养的第一栏猪终于出栏了。六头肥头大耳的猪像即将奔扑战场的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目送它们远去,槐花却落下了眼泪。
一年复一年,槐花的猪越养越多。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她给我们买了新衣服,建了新房子。我的病也完全康复,阴霾的日子终于露出了久违的阳光。
而我,没有辜负槐花的期望,也终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和槐花相拥而泣。
可有时候,生活又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恶魔,在即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再给你当头一棒。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也接收了一个追了我两年多的男人,他比我大三岁,人帅,有自己的事业。
我跟他说了槐花的事情,并告诉他我要把槐花接出来。他表示支持。
然而,更大的厄运在后面等着我呢。
我所谓的痴恋男友其实一个披着人皮的狼。直到他的富家老婆找上我之后,我才明白。
那天,我被他老婆带的几个人堵在了房间里。
一夜之间,朋友离我而去,我遭到单位开除,住处被人扒出,他们甚至在我门口放了大便,我被房东限期搬走。
而那个男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竟然倒咬我一口,说都是我的错。
一系列的激发事件,彻底让我陷入了绝望。
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哭着给槐花打电话:“姐,我活不下去了,怎么办?”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拉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槐花。外面大雪纷飞,北风呼啸,我不知道槐花什么时候出发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看到槐花的那一刻,我哇一声大哭起来。
槐花轻轻拍着我。像哄孩子一样,喃喃细语:“傻丫头,一辈子还长,你得往前看,硬着头皮往前走。再不济,你还有姐。”
看着不到四十岁的槐花,鬓角已然有了白发,鱼尾纹也如美工刀划上去的。我的心如同被锋利的刀子在一点点凌迟。我恨自己给槐花添乱了,本来,我应该是要接槐花到这边享福的。
槐花把我哄睡后,就出去了。
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跑去找了渣男的老婆。更没想到的是,槐花用了飞蛾扑火的精神,解决了这件事儿。
槐花用各种极尽挑衅的语言,激怒了那个女人。
她们把槐花打伤了,很重。接到槐花受伤的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掉了。槐花身上多出软组织挫伤,胳膊被打骨折。我哭着问槐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却笑了:“傻瓜,你记住,有姐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他们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就清楚了吧?”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槐花是在用自己的命,把这件事儿搞大,让我们占住主动权,从而再用法律武器还我一个清白。
我的傻姐姐,傻槐花,你为我做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让我拿什么来还你?
我抱住槐花哭得撕心裂肺。
槐花说:“傻丫头,你和我还不一样,我虽然没有爹妈疼,但奶奶对我好啊。我只想把奶奶对我的爱,再给你,让她放心,也让你过得不用那么苦。”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的缝隙,投射进来,照射在我和槐花的身上,很暖。不管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有槐花在,一切都值了。
我发誓,关于我的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槐花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然后,带着她去看世界。
来源:青柠檬8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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