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没有答应老周。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卫国了。他问老周为什么要当抢匪。老周没说补救的事。他觉得要是把这件事情和别人说了，自己只会像老婆一样被关进笼子里。他只说想给周鹏举买块墓。墓要花二十万。他缺钱。
卫国提议可以去找向东借。老周没说话。卫国咂了一会，也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如果向东有钱可以借，自己也不至于收老周的钱。但卫国还是没答应老周。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说这件事两个人办不到，但是一想，三十年前自己就是和向东两个人抢的金店。他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两个人办不到了。老周也没多说话。两人喝了一瓶枝江大曲，聊了一些琐碎的往事。老周走的时候想把老婆带走。但是老婆不认他。老周探进笼子，老周老婆就掐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掐成绛紫色，让老周看见了天花板上的银河系。最后卫国把老周救了出来。老周一个人走了。他去找向东。
司文子遇上了一点麻烦。周鹏举死后的第三天，司文子要给他入殓封顶。但那天他睡过了头。醒来时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光着屁股，身上捆着牛筋绳，嘴巴里塞着浴室毛巾。司文子知道自己被仙人跳了。昨天傍晚，司文子被一个张太太请去送外方。送外方的法事司文子以前也做过，没有晚上去的。但没人爱跟钱作对。司文子答应了张太太，带着一包法器去了。到张太太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张太太先奉上一杯香茶，司文子把茶喝干，关窗帘，点白烛，开坛做法。仪式进行了一般，张太太把白烛吹了。司文子喊张太太，张太太不应声。过了一会司文子摸到了一块圆滚滚的胸脯，中间有一粒硬挺挺的乳头。黑暗里的手替他脱了道袍。司文子想这哪里是自己给别人送外方，分明是别人给自己祛邪火。
司文子没有多想，和张太太黑着灯干了一次，开了灯又干了一次。司文子六十六了，没想到自己还身经百战，神清气爽。干完事后他有些后怕，想回道观。张太太拽着他的手，软玉温香，吐气如兰。司文子双腿发软，不听使唤，不一会居然合着被子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司文子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天被阴了。张太太的香茶里加了伟哥。他不明白的是张太太为什么要难为自己。他是半个道士，穷的叮咣作响，是只剔不出肉的瘦蚊子。张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戴着孙悟空的面具。他手里握着数码相机，里面有司文子和张太太的云雨的视频，还有他睡着以后的种种丑态。司文子害怕。他想起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的记者，如果他们看到照片，一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高潮。百万富翁破产出家被仙人跳。这就是老百姓最爱看的新闻了。司文子问他们要多少钱。张太太开价二十万。
其实张太太不是张太太，其实是妓女。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男人摘下孙悟空面具其实是老周。老周和向东有仇吗？有。因为当年撞老周的奔驰就是向东安排的。但向东不知道老周已经知道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卖了他的人是谁。
老周在洪都监狱的第十五年，被转到了赣江监狱。在新院子里他见到了一个熟人，叫大飞。大飞没有眉毛。
十八年前，老周骑自行车划了一辆奔驰，大飞从车上下来勒索了老周三万块。老周拿不出钱。为了钱，替卫国和向东顶了星。
老飞是刘三爷的手下，入宫的第一天就坐了天门头道。他在赣江监狱开了一个地下赌档，赌具是用现成的材料自己做的。狱警从赌局里抽成，又忌惮刘三爷，对老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大院里面什么都能赌，大到现金、支票、祖传首饰，小到指甲刀、方便面、皮带扣。很多人费尽心机带进来的违禁品在头一个月就被老飞赢个精光。老飞为此获得了干部长颁发的模范犯人的奖状。
老周从不参加赌局。他在洪都监狱呆了五年，洪都监狱里帮派林立，新人都要挨打。老周挨打的时间格外长，好几次死里逃生。
老周在洪都监狱的唯一一个朋友叫甘林亮。念快一点就变成了闽南话的干你娘。甘林亮杀了他老婆。原因是那天他老婆买了一张彩票。夫妻两人讨论中将以后怎么花钱。后来甘林亮说自己要换个漂亮老婆。他老婆就生气了，朝他扔了一只青花大肚瓶，把他的头砸破了。他就用水果刀捅死了老婆。后来过失杀人罪又改判成故意杀人罪。因为控方律师发现甘林亮老婆身上有多达二十来处刀伤。除了水果刀造成的，还有劈肉刀捅的。这说明甘林亮在捅死老婆后还耐着性子去厨房换了一把杀伤力更强的刀来泄愤。法官认同了这种指控，把甘林亮的四十年徒刑改成了无期。
打那后甘林亮就想越狱逃跑。那时候的洪都监狱的管理没有现在这么科学。每周有三天犯人都会被送去采石场拉沙子。虽然有荷枪实弹的狱警看守，但每年还是会有三个犯人从三个采石场逃走。而那一年只跑了一个。所以甘林亮就和老周计划越狱。其实老周本来没必要越狱。因为卫国答应过他找最好的律师，十年就把他捞出来。但是那段时间他被人打怕了。看见纹身就哆嗦。而且那段时间周鹏举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住了好几次院。老周也想去医院看望周鹏举。
两人的越狱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展开的。甘林亮给负责他们片区的守卫推荐了一支股票。那只股票让守卫买了一辆宝马车。周四下午守卫就请假不来。来顶班的是一个毛头小鬼，下巴还泛着青，端枪的动作都吊儿郎当。
甘林亮在拉沙子的时候告诉老飞有人在他的局子上出千。老飞火了，和那个人打起来。年轻看守去看情况。甘林亮就和老周跑了。但两个人没跑太远。老周在一片矿区，被生锈的钢钉扎穿了脚掌。甘林亮背着他又逃了二十米，然后两人双双被抓。不过不同的是，老周被认为是越狱囚犯，而甘林亮则上了报纸，能记者写成阻止犯人越狱的英雄。后来老周的刑期加到了三十年。而甘林亮则在五年后出狱了。
最后老周终于学会了监狱里丛林法则。院子和外面不一样。外面的人大多是好人，认识的人越多，日子越方便。院子里的人大多是坏人，认识的人越多，生活越糟糕。
但是这天老周第一次来找老飞。第一次找了老飞，老周就要单抠。老飞不记得老周。他做过的坏事太多。老周的屈枉在他那连根鸡巴毛都算不上。但老周记得老飞。他每天在院子里尽是琢磨，像牛反刍一样，把自己半辈子拎出来回放。在监狱的三十年里，老周的记忆力变得惊人，他能回忆起见过的每一个日出日落，小藏刀刀柄上的花纹和老婆脚趾弯里的红痣。
老飞虽然不记得老周。但因为老周的离群索居，他讨厌老周，也经常找老周麻烦。老周说自己只想赌一把。老飞心里说，那老子就让你没机会赌两次。
老周的押注是自己的十万存款。老飞加了一个条件。如果老周输了，院子里每人每天踹老周一脚，一年有效。老周答应了。老周的条件只有一个，他要知道奔驰车撞他的真相。
老飞平时玩的游戏叫“步步升”，每个人抽三张扑克比大小。这种游戏就是靠运气。老周想拿自己的下半辈子赌一赌。但老飞这次没有玩“步步升”。他摸出三张扑克，两张老K，一张钩子。三张牌背面朝上。老周猜到钩子就算赢。
老飞把扑克平摊在桌面上，表面上交换了好几轮它们的位置，其实老飞早就把钩子藏到了袖管里。三张牌都是老K，老周不管猜哪张都是输。老周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说要加注。老飞笑了。老周说如果他赢了，老飞就必须保他能活到出狱。老飞说：“那你他娘的要是还要再坐十五年的牢，老子是不是也要等你十五年。”老飞也没有等老周回答，说：“成交！要是我赢了，你明天就出狱，不过是横着出去。”
老周点头，伸手去揭左边那张扑克，说：“这张不是钩子。”又去揭开右边那张扑克，说：“这张也不是钩子。”老周双手交叉摆在桌上，大拇指上下打转。
最后老周活着离开了洪都监狱。他不感激老飞。他知道老飞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自己能活下来是因为自己赢了。如果那天输的人是自己，他也相信自己的尸体十五年前就会被抬出监狱。
向东赶到老周家替周鹏举入殓已经是下午的事了。老周摘掉了孙悟空面具还是老周。周鹏举入殓的时候老周哭得很伤心。老周哭的是周鹏举，也哭的是自己。他今年六十六岁，在这个世界上算是无牵无挂了。
仪式结束后。老周给司文子泡了茶，说了自己打算抢当铺的计划。司文子吓得手哆嗦，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向东问老周有没有叫卫国。老周给向东拿了一只新杯子说：“他说的。你去他就去。”
向东答应了。当天晚上三个人在长寿寺茶室碰了面。茶室正面对长寿寺，隔着山门可以看见香炉，有人在往里面扔硬币。老周把抢劫的事掰开揉碎说了个一五一十。向东第一个同意。卫国第二个同意。老周觉得口说无凭。三人喝完茶又去对面的庙里烧香。谁知道释迦摩尼像没了。香台空空如也。住持圆一告诉他们，佛祖金身被偷了。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佛像。三人便拜了空气，发了毒誓。
来源：乱品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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