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村看电影，深夜散场后独自回家，归途如此遥远如此恐怖

麦场上的电影

▓ 天安 撰文

自从走出那座村庄，就再也没有看过露天电影。

记忆中，那块四周镶着蓝边打着空心铆钉的银幕就固定在打麦场边的两棵歪脖子柳树上，银幕像个无头青蛙，四角紧绷的绳索像青蛙的腿。打麦场的中央，放映机骄傲地矗立在从学校借来的那张课桌上，试镜的光束将孩子们抛向空中的帽子围巾投射在银幕上。那盏拖着花线的大功率白炽灯泡被固定在桌腿上的竹杆高高挑在空中，它的强光使原本寂寞漆黑的打麦场变得明亮而欢快。

田野的气息扑来，风掠着柔软的柳枝不断地扫着银幕，偶有夜鸟从上空俯冲下来再盘旋而上，时有时无的蛙鸣声在村前的河流里，一群密集而明亮的星星悬浮在河流的尽头。圈里被喂饱了的猪停止了打哼。

村口有节奏的狗叫声给外村人的到来添补了暖意。此时，行走在村北羊肠小道上准备穿越陇海铁路的你，两条着急的腿恨不能跑过火车的轮子；如果你正行走村前的那道河埂上，你会三步并作两步甚至是跑步急行军般的涌向这里；若是……当一张张印有语录的幻灯片循环播放时，你就会看到我的那个有着五短身材的伙伴兴奋地替代放映员忙碌的身影。他的嗅觉灵过小狗，每次放映队来村的消息几乎都是从他那儿发布出来，他与放映员的关系比他跟爸爸还亲近。我多次看到他撅着腚拉着装有放映机、发电机、银幕和被褥的板车爬上村西口的那座石板桥的时候衣服被汗水浸透。到上一个村子接放映队来村上，次日，再将放映队送往下一个村子，他不仅能在最佳位置连续观赏三场电影，而且可免费跟放映员学习放影技术。这让我和其他伙伴们既羡慕又嫉妒。

附近缺少板凳的人家就坐在石块和砖头上，前面的席地而坐，后面的坐长条凳，再后面是一圈密集的人墙。

外村来晚的人们，爬上麦场边的麦秸垛或站在碾压谷物的石磙子上，视线好的树杈上猪舍的墙上多是半大的孩子。

附近人家的学前光腚孩占据了打谷场上的最佳位置，他们挺着吃饱喝足了汤水肚子，带上哥哥姐姐的铅笔刀，将座位前白天打弹子的那个土坑扩大。当王成勇敢地跳上那块石头拽开爆破筒引线悲壮的音乐响起时；当连环雷响起松井的队伍被炸得人仰马翻时；当敌情报处长坐在三轮摩托那个斗里气急败坏地指挥着队伍追赶我侦察兵时，当阿庆嫂智斗胡传魁刁德一时……时不时就会有孩子们低分贝哗哗的小便声混合其中。有时孩子一泡小便，要有多段音乐掩护才得以完成。偶遇孩子把握不好，会把小便撒到玩伴的身上，于是双方便扭打在一起。吃了亏的玩伴是上次占过类似便宜的，继而上次吃了亏的那个熊孩子也卷入进来。若是遇上护短的家长，场上便是一片混乱。

爱情的种子往往会在这个夜晚萌芽，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子站在人群里焦躁不安，在漫长的等待中照明灯终于熄灭，电影开始。在一片低声的责怪和抱怨中他挤到一个同班女生后面，他的头歪向她说了些什么，她扭捏地转过身跟着他走出了人群。那时我年龄还小，虽然还没有过在夜晚和女生独处的经历，但对他和她的离开却萌生出醋意。他们两个离去的背影比银幕上的人物更具吸引力。

随着电影胶片的输出和卷入，片中的对白与配乐和着电影机的轻柔悦耳的吱吱声灌入人们的耳朵。

遇雨停映等待的日子使我们备受煎熬，窝在家里受不了笼中之鸟般的禁锢，我们只好扯起一块破旧不堪的油布顶在头上，提着裹成泥团的脚，一天能往大队那座曾经被用作扫盲班、放置电影设备的大房子跑上好几趟，去窥视放映员是否在给大队干部开电影小灶，以便倚在门旁，流着口水蹭上一个小片段。

记得去远村看电影散场后一个独自回家的夜晚，出了村东口，电影场上那盏耀眼明灯已经消失在夜幕中，顿觉回程路途那么的遥远，雨后的几天里羊肠小道还很泥泞，爬上利民河第一道河堤，想起了月夜下村上长老曾经讲过的发生在这个渡口的故事:30多年前，他的父亲挑着菜担赶集下市来到河边，时值午后，他踏着露出河面的泥夹石垛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河的中央，一不小心后边箩筐中的秤砣掉入河中，回头一看，它却漂在水面上，一贯善于与鬼斗智斗勇的他对着秤砣说了声“你就是块金子我也不要了”话音刚落，秤砣“嘣噔”应声沉入河底，长老最后说，如果当时他父亲去捡这个秤砣，会被水鬼拽下河。据说这个渡口曾经是个乱坟岗。尽管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行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想完故事感觉我的头发要竖起来，我开始为一部看过多遍的电影付出丢失灵魂的代价。于是，咬紧牙关，脱了鞋，裹紧衣服，快步踏着泥垛子如蜻蜓点水又像在水上飞，数秒之余就过了河。心想，这个胆小懦弱的表现，若是被班上那个心仪的女生得知，索性就钻入地缝别再冒出。

接近我们村庄时，看到一束手电筒的强光在树上扫射，那是巡更的民兵在用皮弹弓射鸟。它一扫我的紧张情绪，使我轻松愉快地往家走去，就像开映前奔向那盏明灯。

在那段文化和物质同样匮乏的岁月里，聚集在打麦场上观看露天电影享用文化大餐如沐浴在春风里，它能淡去你白天骄阳下暴晒的灼痛，缓解雨前抢收抢种的紧张情绪；暖透你踏着薄雪为小麦施肥时的心肠。 2017/18/05天安于南京下关老学堂

来源：彩色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