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次车祸，身体里的不锈钢增至三处，如站到机场边检站口，准会让仪器叫个不停。一个农民，身体里一块块被安插上钢，繁重的体力活，追随一生的苦痛，旁观者很难体会。
第一处钢，是两颗螺丝钉。四十年前那个汗水淋漓的日子，谷场上，二十九岁的父亲站在拖拉机上，往车上装麻的人们，看到远空压来的云，愈显火急火燎。就是这麻乱的时刻，父亲被乱麻绊倒，跌下车来，右脚卡挂在车沿扶手的铁空格内，一声“哎呀”，父亲的右脚脖子粉碎性骨折。
父亲从扔掉腋下双拐后，留给我的是更加钢铁般坚硬的记忆。生产队上下班的哨音，总是贴着黎明的黑和夜晚的暗，急促响起，而父亲似乎从不睡觉。印象中，父亲晚上经常担着两桶月光，把家里自留地浇灌成村庄的样板，又总带着露水，把一畦畦长势喜人的鲜菜，在晨光开启前，卖到集市上。至于他什么时候起睡，酣梦中的我们很难觉察。雨雪假日，父亲总是背上木箱子，撑开油布伞，走村串户去做补雨靴营生，用自己的不辞劳苦，养育了我们三兄妹。
人的身体不能掺假，不锈钢播种在父亲脚脖子后，虽不曾长大丝毫，可疼痛像扎了根一般，不经意便冒出来。在农忙季节，男人的担子，除担挑肩扛的沉重，更有犁耕耙耘的艰辛，吃力的父亲常常瘸拐着腿，坚忍着劳作在田间地头。在雨雪天气到来前，看不出伤的脚，会放出无数撕咬的小虫子，把父亲的脸堆上痛苦的表情。像小鹰般逐渐长大的我们，陆续飞出父母的视野，飞出他们的生活。近几年每次见到父亲，感觉增多白发的他又老了许多。劝父母不要再种田了，可父亲执意不肯，说自己是农民，让田荒着，心头就会发慌。
而从农田里让父亲真正解放出来，是家乡的开发。总以为六十五岁的父亲，从此可以消停，不成想，固执与倔强，让他再度两次把不锈钢安放到自己的身体。
去年，父亲在跟建筑队拎泥桶上班途中，遭遇车祸，让他右腿多了两块钢板七颗螺丝钉，整整在床上躺了四个月。痊愈后，我们苦苦劝他不要去做工了，在家颐养天年。他一脸不快，说自己没有老，身体多了不锈钢，身板更强硬了。要是闲着，说不准会闲出一身病来。就这样，他又跟绿化公司打起零工。
很多事是说不清的，生活总在不知不觉中给人意想不到的灾难。前几天，父亲打工的机动车侧翻，这次他的右胳膊粉碎性骨折，再次上了钢板。他很乐观，说自己就是铁做的命，注定这辈子与不锈钢有缘。女儿说到她爷爷时，一脸顽皮，说爷爷是个铁人，CT上满身是钢板钢钉，像奥特曼一样是铁做的英雄。
年幼的女儿不明白，她的爷爷在我的眼里，原就是最真实的英雄。
作者：毛文轩 来源：扬子晚报 编辑：华明玥
来源：紫牛新闻
原创文章，作者：jinwe2020，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biaojianku.com/archives/2931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