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镣铐的舞蹈：怨接回来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石岩坐在一支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痛苦地思索着这个使他烦恼的问题

怨接回来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石岩坐在一支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痛苦地思索着这个使他烦恼的问题。

窗外，明日高悬，淡淡的月华透过白杨树密密匝匝的树叶挤进屋里，满屋光怪陆离的投影。

屋里的东西隐约可见，窗前桌上放着一张零号图板，图板上铺着一张未完成的设计图，铅笔、划规、丁字尺，资料零乱地放在靠桌子的空床上。

图纸是石岩为塑料厂设计的新式洛金模具。本来，这个模具该完工的，可前些天怨的奶妈来信，要他接怨回来，设计便一拖再拖，没有完成。

怨已经六岁，该上学前班了。可石岩一推再推，一直不想去，直到前天，奶妈又来信催促，他才不得不赶到那个上百里外的偏远乡下把怨接回来。今天整整坐了一天的火车才回到这个蛰居的陋室。

许是头一次坐火车的缘故吧，怨兴奋得不得了，回到这个孤伶伶的家里，新奇地玩了一会儿便昏然入睡。

孩子毕竟是孩子，起初石岩要接他回来，他还噘起小嘴，歪扭着屁股不愿意，可当石岩告诉他省城有狮子、大象，还有拖长辫子的电车，而且还能上学时，怨同意了。经过一天的长途旅行，先前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陌生感渐渐地消融了。按说，父子相见本是天伦之乐，可石岩怎么也乐不起来，这倒不纯粹是石岩过惯了单身汉的生活受不了带孩子的麻烦，也不全是因为怨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因为怨是使他蒙受冤屈的人证，一顶强奸犯的罪名使他饱尝了六年，不，确切地说是六年零九个月的屈辱。他觉得哺养怨不过是在尽一种义务，人道主义的义务，一种逃脱不掉的义务。

六年前，就是凌云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石岩被莫名其妙地传到厂保卫部。

“说吧！”

一个保卫干部威严地坐在椅子上，一束刺眼的灯光笼罩住石岩。

“说什么？”石岩楞怔着问。

突然地传来，又突然地讯问，石岩被这一连串的突然搞得手足无措，他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躲开那让人讨厌的灯光。

“装洋蒜！你为啥要强奸林婉茹。嗯？是怎样作的案？你要从实交代。”保卫干部的说的话好象是从鼻腔发出来的，让人觉得怪不舒服。

“什么？婉茹被强奸？是我？！别开玩笑了。”石岩如堕五里雾中，他摆着头说：“我没有。”

“没有？！”保卫干部干部嚯地站起来，鹰鹫样的目光紧盯着石岩，步步紧逼：“没有？发案时你在哪里？嗯！有证人没有？嗯？！”

“难道罪犯作案时所有的人必定得有人在身旁，这是什么混帐逻辑！”石岩被保卫干部狂傲的态度激怒了，他愤愤地拍案而起。

“坐下！这衣服是谁的？还有这钱。这工资袋？”保卫干部右手抖开一件衣服，左手亮了一下工资袋和一沓人民币。

“……”

咖啡色涤卡布夹克衫还有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工资袋，是下午才发的工资。石岩解释不了这一切，也不知道他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他们手里。他被搞糊涂了。

“叫呀，嗯！怎么不叫了？” 确凿的物证征服了罪犯。保卫干部这样想。于是，保卫干部态度由狂傲变为戏谑：“继续叫吧。”

“诬陷。你们这是诬陷！”石岩几乎是在咆哮了。

保卫干部更得意了。他站起来，倒背着双手在灯影里踱着方步，就象福尔摩斯似的作着推理：

“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举行婚礼，你就产生了极端恶劣的报复心理，于是，你兽性发作，奸污了一向对你有意的林婉茹，”

保卫干部猛然站住，蓦地转身，鹰鹫样的眼睛攫住石岩：“用暴力的手段！”

石岩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他怒嗥着，咆哮着：“不许你糟蹋我的人格！”“你要对你的话负责。”石岩阴沉着脸，回视着保卫干部。

空气仿佛凝住一般，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让步。

突然，那扇国防绿色的铁皮门被推开，婉茹静静地走进来。

她的眼睛红肿红肿的，显然是伤心地痛哭过。但此刻，她的表情却格外的平静。婉茹走到保卫干部面前，镇静地说：“不是强奸，我同意的。”

说完，婉茹拉住石岩的胳膊，双目中露出无限柔情：“小石，我们走吧！”

今天，石岩的心情本来就很沉很沉，毕竟是自己深爱的人和别人结婚了。可他没想到婉茹出了事，更想不到婉茹会亲自来证实这件强奸案。以往他并不反感婉茹，也知道婉茹真诚地爱着自己。此刻，婉茹来做人证，并显出那么的从容，那么的平静，这倒似乎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觉得婉茹在用一种不知廉耻的手段要挟他，迫他就犯，简直卑鄙之至。

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猛然甩脱婉茹的手，指着婉茹的鼻尖骂道：“你，不要脸的荡妇。”

婉茹惊鄂了，委屈的泪水潸然而下，气忿羞辱一起涌上心头，一扭头哭嚎着冲出铁皮门。

石岩只觉得自己被当作了强奸犯，人的尊严受到污辱，仿佛自己的脸皮被撕破，身上突起阵阵寒噤，脖子涨得像要爆炸。他倏地站起来，充血的眼睛透着怕人的光芒，愤怒的情绪扭曲了他的面孔，他哆嗦着的手指指定保卫干部的脸孔，声嘶力竭地怒嗥：

“这是诬陷，你，你们要给我查清，我，我要上告，上告！”

“莫名其妙！告谁？告你，告她，还是告我，一对神经病。”保卫干部鄙夷地笑笑，那笑就像在欣赏 一对小丑的表演……

打那以后,石岩开始背上了强奸犯——这个最为人们所不齿的罪名。为了逃避人们那一双双像盯着秽物一样看他的眼睛,他主动参加了到西北试验场进行GZY—78火箭布雷弹的试验。

倘或是大西北蛮横的风沙的洗礼，抑或是屈辱的精神重荷，石岩变了，皮肤黑而粗，连鬓胡扎扎沙沙地爬满脸颊，双眼失去了往日欢愉的神采，变得阴郁深沉。岩石般坚实的脸上终日挂着冷酷的冰霜，紧闭着的嘴唇锁住了往日的侃侃谈锋，仿佛他的内心深处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生与死的搏斗。

十个月后，石岩结束了试验返回厂后，老厂长来到他的宿舍，告诉他婉茹分娩了，生下个男孩，并力劝他和婉茹完婚。

“居然生了孩子？卑鄙！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儿！”

那天，强奸婉茹的人逃走后，婉茹抓住了那人的一件上衣。当她的哭泣声惊动来同楼的人们时，她打开灯，才发现是石岩的衣服，因此，她认定那人就是石岩。

她有点后悔了，她虽然对石岩的这种做法很生气，但她从心底里爱着石岩，以为石岩是受凌云结婚的刺激，一时感情冲动而作出的鲁莽之举。因而，她原谅了他。于是，她不顾姑娘的羞耻，跑到保卫部声言他们是通奸。想不到石岩却一口咬定那事不是他干的。当时，她恼他，恨他，觉得他绝情绝义。但她太爱他了，痴情的爱心又原谅了他。一个多月后，当强奸事件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后，她却发现她怀孕了。为此，她又惊又喜。她想，石岩虽不爱她，但他总不会不怜惜他自己的骨血吧。于是，她以极大的毅力和勇气忍受着人们的嘲笑和妊娠反应，艰难地捱着时光。十月怀胎期满，她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婴。于是，她央老厂长去为她说情……

然而，她绝望了，好象从高高的云端一下子跌入无底深渊，身体飘飘忽忽，胸口闷得想呕，可又呕不出来，手足冰凉冰凉，打着颤，面色苍白的可怕，眼睛痴呆呆的。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一时都泯灭。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此身浮萍飘泊无依，唯有一死，别无他途。

于是，她一口气跑到厂区后面的污水沟，绝望地跳了下去……

婉茹被救上来时，愤怒到极点的女工们把男婴塞给石岩。

石岩抱着哇哇啼哭的猫样的孩子，真想一把将他捏死。

如果说石岩是强奸犯，那这孩子就是罪证。

可孩子有什么罪，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妨害了任何人，可恨的只是林婉茹！况且法津也不允许伤害他。石岩只好背着屈辱承担起做父亲的义务。因此，他给男孩起了个没有姓氏的名字——怨，他要让怨来洗清他的名声。

一缕月光洒在怨的脸上，照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石岩走到床边，俯下身子，轻轻地抹去怨的泪水。又笨手笨脚地把怨露出被角的小腿放回被窝。

怨翻了个身，小嘴巴咂了几下，又静静地睡去。

石岩看看自己粗大的手，从来没伺弄过孩子，怎么能带好怨呢？

石岩感到一片茫然。以前烦恼时，只要钻进他的设计里，所有的烦恼便会烟消云散，可今天，怨一进门就说这说那，差点把一瓶墨水泼在图纸上，石岩稍一瞪眼，怨便扁起小嘴差点哭起来。

唉！接怨回来是福是祸？但愿上帝不要再为难我。

二

高压汞灯倾泻出柔和的银辉。高大的厂房，耸立的烟囱，林立的建筑物被笼罩在黎明前的浓雾中。

天刚蒙蒙亮，厂区马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跑步了。

周楠楠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衣，从宿舍区跑出来弯到马路上。黑亮的秀发在她的脑后扎成一束 “马尾巴”，随着她的脚步一甩一甩地跳动着；修长的、极富弹性的双腿轻盈地踏在马路上，仿佛一只撒欢的小鹿。

楠楠是本科毕业生，学弹道专业的。可她的脾气却不象别的工科大学生那样文静木讷，相反，她活泼好动，直率顽皮，甚至有点蛮不讲理。

两个月前，大学毕业后分回厂里。原本想继承父亲的遗志，搞火箭弹设计，没想到厂里军品没任务，却让她到子弟中学去当“孩子王”，这使她老大的不高兴。这些天来，和她一起分来的十来个人，由于不能得到重用而另择高枝了，唯有她坚决地留了下来。她不愿意离开晋峰厂，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母亲是厂长，也不单单因为她的父亲为这个厂献出了生命，更多的却在于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毕业后要回来，并执意报名修弹道专业，以接替父亲未尽的事业。终于，她回来了，然而现实却把她玫瑰色的梦揉碎了。父亲的事业难以继承，还得和孩子们打交道，这一切的一切使得她烦得要命。尽管如此，她还是打定主意不走。她觉得远走高飞就意味着对父亲的背叛。因而，她一直磨缠着党委书记兼副厂长陈侃，要求给她调换工作，搞不成火箭弹设计，那怕和自己的专业稍微能挂上勾也成，可这个在她看来已经是退了一万步的要求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她头一次感到沮丧了。

环厂一周足有上万米吧。虽然现在人们都注重健康长寿了，但每天早晨跑上两万米的人却为数不多，因而出了宿舍区，马路上跑步的人便少起来。周楠楠则不一样，还在上大学时，她便有清晨长跑的习惯，毕业分回晋峰厂后，这习惯仍没有中断，每天早晨她都要提前起床，沿着这条马路跑上一圈。

蓦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身旁一闪而过，竟没有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倏忽间，那人把楠楠甩下一大截。

环境可以改变人，也可以塑造人。

楠楠的条件不错：烈士遗孤，厂长女儿，大学生，人长得又靓。因了这些原因，楠楠特别的争强好胜，自尊心极强；也因了这个性格使她成了同学们中间的佼佼者。上大学期间，楠楠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同学们羡慕的高材生，而且还是全校连续四年越野赛的女子最高纪录保持者。这诸多优势使许多男同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倍加青睐。总之，优越的条件造成了楠楠的个性，好强的个性又使楠楠的条件更加优越。不过，这个性又使楠楠常常做出一些在别人看来来根本无法理喻，而在她自己眼里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举动来。对于刚才超越她的人，楠楠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竞争心理。今天，有人轻松地跑到她的前面，她就一定得超过他。这种不甚合理的逻辑正是楠楠的个性。

楠楠脚下生力，发恨地追上去。

好高的个头！总有一米八五吧。阔肩细腰，黑硬的短发根根直竖，桀傲不羁地覆满头部。单凭这模糊的背影，就足以显示出一个男子汉的特质。

你看他轻松稳健的步姿，必定接受过正规的体育训练。楠楠想。

大概是听到楠楠的脚步声吧，那人也稍稍加快了速度，好象故意和楠楠作对似的，使两人之间始终保持十来米远的距离，任楠楠怎么追也赶不上。这使楠南很气愤。

但最使楠楠生气的是明知后面有人追他，他却头也不回，好象周楠楠根本就不值得他回头一顾。

臭男人，看我不耍耍你。楠楠心里骂了一句，一下子歪倒在前地上，两手捂住脚，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起来。

这一招真灵！

那人弯了回来，俯身抓住楠楠的胳膊。楠楠就觉得自己的双臂象被一只铁钳箍住。那人只轻轻地一提，楠楠象小孩一样被提起来。

楠楠忽闪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他：深遂的眼睛嵌在一张山岩般坚实的脸上，石岸般弓突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宽厚的嘴唇，下巴刚毅有力地微微前翘，整个面部粗犷雄悍，俨然一尊用坚硬的岩石雕刻的大卫塑像，只是他的表情要比大卫深沉冷峻的多。

嗬！标准的男子汉！楠楠心里赞叹着，差点儿叫出声来。

“怎么啦？”

男子汉说话的声音象他的表情一样冷。

“没啥，崴了一下脚脖子。”

“走走看！”

男子汉说话真简短，好象话说多了怕磨薄嘴唇似的。

楠楠极不高兴地噘起嘴巴，跛着脚走了几步。

“别揉，回去，用凉水洗。”

那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楠楠复杂的表情，丢下这冷冰冰的几句话，顾自朝前跑去，把楠楠一个人撇在马路上。

跑步的兴致是没有了。楠楠呆呆地站在那里。略施小计而那人上当的恶作剧并没有使她感到得意，相反却从心里升腾出一股淡淡的烦乱：这人真怪！

太阳出山了，喷薄而出的光芒为树梢楼顶抹上一层火红的朝霞。晨雾开始消融，马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楠楠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好碰上出来散步的党委书记兼副厂长陈侃。

“陈叔叔，我的工作问题怎么还不答复？”楠楠劈头就是一句。

陈侃中等个头，红脸膛，狮子鼻，阔嘴巴，小眼睛，微黄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略嫌肥硕的肚子微微前凸，更衬托出他的敦实；挺得笔直的腰板表明他度过不少年的军旅生涯。

见和他说话的是楠楠，陈侃便和蔼地笑笑：“让你去当教师，本身就是对你的照顾嘛！”

“我不要这样的照顾 ，我只要你照顾我的专业。”

“当教师有啥不好呵，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阳光底下最神圣的职业，现在全社会都在重视教育工作呢。”陈侃打趣道。

“我是学弹道的，难道让我去教孩子们造火箭弹，当战争狂？！”楠楠毫不让步。

“你这丫头，嘴可真厉害。“陈侃点着楠楠的鼻子笑着说。

在楠楠的记忆里，这个陈叔叔总这么笑眯眯的，就象个弥勒佛，从没有发火的时候，好象上帝每天给他吃馅饼似的。

“这不是厉害，这是认真。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这是毛老爷子说的，对吧！”

楠楠调皮地歪起脑袋，挽起陈侃的手臂，俨然父女俩。

陈侃一向无嗣，他的前妻因为不会生育而觉得愧对陈侃，于是，俩人和善而友好地分手了。后来，陈侃和婉茹结了婚，婉茹又因产期投河失去了生育功能，因而，陈侃极羡慕那些妻儿满屋的人家，极喜欢孩子，任是谁家的小孩，他总亲热得了不得。他尤其喜欢有点男孩子气的楠楠。此刻，当楠楠挽起他的胳膊在马路上散步时，他从心里升起一种甜蜜的感觉，所以，他也乐得如此。

“楠楠”

陈侃拍拍楠楠柔嫩的手背，亲切地说，“楠楠，不是叔叔不想帮你的忙，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国家百万大裁军，中央领导同志预测十年不打仗，军品生产也大大缩减了，现在厂里没活干，眼看大伙都坐着没饭吃了，让你到哪里去呢……”

“没饭吃？”

没等陈侃把话说完，楠楠就截断他的话，连珠炮般地说开了：“没饭吃怨谁？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就该找米下锅、做饭。噢，厂里没饭吃就偏偏落在我一个人头上？让我一个学弹道的去当孩子王，你以为我不知道学校是个啥摊子？干部子弟转学的转学，推荐的推荐，就剩下些没门没窗的工人子弟，老师们有能耐的外出代课捞外块，没能耐的坐办公室钩毛衣、掰腕子。我可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开手工作坊。”

或许是见多不怪吧，陈侃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些我们都知道，可厂里保军转民还玩不转，哪有精力去抓学校的工作。”

楠楠停住脚步，从陈侃的胳膊弯里抽出手来，大惊小怪地嚷嚷：“陈叔叔，你刚才还说全社会都在重视教育呢，怎么一转眼又变挂了呢？党委大书记也能出尔反尔？”

“得，得，周大小姐，你这嘴我是领教够了，一点也不象你妈妈。”陈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干嘛非得象我妈妈一样，难道女儿就一定得象妈妈？这也是自然法则？”

“看，又来了不是，你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回去问问你妈妈，她好过吗？”

“哼！一个万人大厂的党委书记情绪都这么低落，工人们又该怎么样？可想而知。至于我妈妈，厂子搞不好，说明她不是个合格的厂长。”说完，楠楠乜斜了陈侃一眼。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妈妈？十年前，是你妈和你爸设计出我国第一代火箭布雷弹，填补了我国国防工业的空白，你妈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陈侃激动地说着，一脸真挚的表情。

楠楠耸耸双户，摊开双手：“这说明我妈是一个合格的工程师，合格的工程师和合格的厂长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要是让我当这个厂长，哼……

“楠楠，你，”陈侃有点愠怒。

如今的大学生，学会两句新名词，便老子天下第一，自以为了不起。陈侃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

“我？！”楠楠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太狂了，是不是？可惜，中国的狂人太少了。”

楠楠停下来，双手卡着腰，认真地说：“好啦，陈叔叔，我不和你斗这嘴官司了，我的事你到底是管不管？办不办？今天来个痛快的。”

“这个丫头，真拿你没办法。说吧，想去哪，反正都一样，大家都快坐着了。”

“好，咱们好说好商量，我也不难为你。听说要成立民品车间，我就去那儿。”

“是有这打算，不过，我可告诉你，民品车间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要吃苦头的。”

“放心吧，本人还学过几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不要反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反悔就好。回头我再和你妈商量一下”。

“不是商量，是决定。”

楠楠给陈侃一个飞吻：“祝您好运，拜拜。”一扭头，跑了。

三

陈侃看着楠楠黑白相间的运动衣消失在楼房后面，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呵，真让人捉摸不透。别人都千方百计地想从车间调出来，她却偏偏想去。

哼，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厂区花园里人声鼎沸，打太极拳的，练鹤翔桩的，伸胳膊踢腿的，腆着肚皮散步的，应有尽有。

陈侃漫无目的地闲步在花园里，大脑里并没有因此而平静。

改革，改革，怎么改呢？晋峰厂大呵，一万人，每月工资就得百十来万元，不比小厂，搞一两个小产品，哪怕是螺钉螺帽之类的小玩艺儿也能糊口。以往靠惯了国家，包供、包产、包销；现在国家不包了，倒一下子抓瞎了，就象残腿人失去了拐杖一样，无所适从。

唉！几天来，陈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脑门上的皱纹也增加了好几条，可人们还指着鼻子骂娘。中年人说我们拉皮条，青年人骂我们无能，老人们嫌我们不争气，没有人能够理解我们当干部的苦衷。人呵！竟是这样难以沟通。怎样才能消除这些隔阂呢？搞了多半辈子思想政治工作的陈侃，终究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办法。

假山旁，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专心一意地打太极拳。陈侃走过去，恭敬地打招呼：“老部长，早啊！”

老头收起架势，看看陈侃，认真地说：“小陈，我问你，工人们的怨言听到了没有？军转民怎么转？你们心里有没有谱儿？厂子到了你们手里都有成啥样子了，还有心思转悠！告诉你，我们老家伙们交到你们手上的可是兵器部响当当的红旗单位，要是这个称号栽在你们手中，哼哼……

老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从山石上摘下自己的外衣，弹弹土去了。

陈侃尴尬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老头子的话虽然有点凶，但却是实情。

“哎哟，陈书记，起这么早！”

包装车间主任高原迎面而来，看见陈侃，紧走几步靠拢来，愤愤地说：“哼，他们那套生产管理方法谁干不了！任务国家下，设备国家调，原料国家供，产品国家销，什么都靠国家。他们只要撵着人干活儿就成，任务当然好完成，上级表扬，工人满意，皆大欢喜，可现在……让他来干，还不是熊包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高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陈侃打断高原的话，不高兴地说。

“本来就是嘛。”高原不服气地嘟哝着，显出一副打抱不平的豪侠气概。

的确，不能说高原的话没有道理。厂子不景气，这能全怪我们吗？上头的精神走马灯似的，一天一个变化。今天是以民养军。明天以是保军转民；今天刚通知你把下马的生产线封存起来，明天又突然要恢复这条线的生产。三个月，半年，一年。时间都这样白白地折腾过去了，结果，厂里年年找饭吃，年年难糊口。真象人们说的，上边动动嘴，下边跑断腿。这一切难道上级就没有责任吗？

“走吧，犯不着和他们呕气。”高原说。

陈侃的脸上又出现不愉快的表情。高原自知失口，忙说：“算我瞎说。老干部一千个正确，一万个光荣，这准行了吧？走走走，吃早点去，不管怎么着，肚子不能受委屈。

高原，四十来岁，面貌清癯，身材适度，一双精明机灵又眨巴不停的眼睛隐在玳瑁式变色镜的后面，更增加几分神密；头发不算密，自然卷曲着，透过发丝，可以清晰地看见白净的头皮；一身笔挺合体的西装，再配上雪白的衬衣，雅致的领带，黑油油的皮鞋，南方味很重的普通话，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非常讲究仪表又精明狡狯的人。

高原连推带搡地拥着陈侃来到一个早点摊前，要了半斤麻叶，再要两碗老豆腐，然后擦去凳子上的灰尘，拉陈侃坐下来。

“陈书记，”高原咬口麻叶，就一口老豆腐，赶快嚼烂了咽下去，说：

“改革不就是变着法子搞活经济，提高效益吗？人家这也叫改革哩！”他朝卖麻叶的姑娘努努嘴，用中指推推鼻梁上的玳瑁镜，“您知道这一清早赚多少钱？”

“多少？”陈侃被辣椒辣得直伸舌头。

“换一碗吧，”高原把没有放辣椒的老豆腐推到陈侃跟前，接着说：“纯利润就是一百五十元。”

这个早点摊共三个人，一个炸麻叶，一个卖老豆腐，一个卖麻叶，三五一百五，每个人每月就是一千五百元的收入，还光是早晨这一阵子功夫，顶我这地师级的党委书记十来个人的收入。陈侃粗略地一算，吃惊地看看卖麻叶姑娘，又看看高原。

“不信是不是。”高原不屑地说：“这还是小打小闹呢？您再看看对面那家五交化商店，您知道他们一天的营业额是多少？”

高原神秘地凑近陈侃耳朵边，手放得很低地比划个数。

陈侃惊得停住咀嚼，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陈书记，现在厂里不是号召大家想办法救活咱们厂吗？我看这就是出路，开几丬商店，饭店，电器维修部，见效快，也能安排部分职工的工作。国家不是也提倡搞第三产业吗？咱们也和他们竞争竞争。”

“哈哈，小高，你个鬼精灵，咱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就觉得该搞这第三产业，解决工厂的燃眉之急。”陈侃高兴得直拍腿。

高原把最后一口麻叶吞下去，喝完最后一口老豆腐，掏出手帕擦擦油渍渍的嘴巴，然后递给陈侃一支烟，自己也叼上一支，点烯了，狠吸一口，才不无忧虑地说：“这第三产业好是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没有个头脑清醒又熟悉市场的人负责，恐怕也不好办啊。”

陈侃皱起眉头思索一阵，盯着高原说：“我看你就蛮有经济头脑的。”

“不行，不行，”高原连忙摇手说，“我哪儿能挑起这副担子呢，当个副职还凑合。”

高原谦逊而又不失礼貌地推辞着，脸上露出十二万分的诚意，好象这副担子已经交给了他。

“万事开头难，干啥都得有个过程嘛，尤其是在这场改革中，总难免要付出代价，交点学费的。就这么吧，回头我找凌云碰碰头。”说完，陈侃走了。

望着陈侃远去的背影，高原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四

昨晚，凌云失眠了。

她睁着困倦的眼睛望着窗户。

窗上，树影婆娑。窗帘是苹果绿色的涤确良布做成的，上面有草绿色的竹子图案。这是楠楠选定的。记得和楠楠在商店选布料时，楠楠说，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她喜欢竹子的清秀挺拔，高风亮节。于是，楠楠买了做成窗帘，并常常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对着它深思。大概刚刚迈出学校门坎儿的人都是这样，不管是大学生还是中学生，总爱做一些玫瑰色的美梦，瞪着迷茫的眼睛在生活中捕捉那些可以引人暇想的东西，来丰富自己心田中的那片绿州。可现实毕竟是现实。此刻，凌云就陷在这逃避不掉的现实困境中。

夜风吹来阵阵花香，扑入凌云的鼻孔。是什么花香，凌云闹不清。

她一生忙忙碌碌。孩童时代，忙着上学；大学毕业后分到晋峰厂，又忙着协助周工程师——也就是她的亡夫搞GZY——78火箭布雷弹设计；再后来，干部要“四化”，凌云当了厂长，左一个文，右一个会，就更忙了。虽然她喜欢花卉，却一直没有时间养植。楠楠呢，生就一副男孩性格，男孩子们喜欢的她也几乎全都喜欢，偏偏不喜欢养花种草，手工针线。因而，在凌云这个由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里却见不到一株花卉，反倒在楠楠的布置下有点象男子汉的家庭。

昨天晚上，厂务会一直开到一点半才结束。回到家后，凌云胡乱地吃了点东西，便一头倒在床上。人虽然躺着，头脑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最近，兵工部特别强调要保军转民，可怎么转，转什么的方案仍没有个头绪。经过半夜的激烈争吵，在中上层干部中逐渐形成了比较统一的两派意见。一派是以凌云为主的“民品开发派”，他们认为工厂的根本任务就是创造产品，军工企业改革的核心就是保军转民，提议立即开发民品，从根本上治厂。可是上什么民品，怎么上，谁也没个谱。另一派是以陈侃为核心的“第三产业派”，他们也认为保军转民势在必行，但立即开发民品尚不具备条件。军工企业搞民品，隔行如隔山，难以和轻工部门相抗衡，经济效益难保证。因而，主张自谋出路，先搞第三产业，解决厂里眼下的困难，然后再学习步子迈得快的兄弟单位的经验，开始搞民品。

两派意见相持不下，谁也难以决断。截止昨天，又有两个车间停产了，全厂一季度的奖金还无着落，如不赶快想办法，工人们纷纷传谣，说厂里就要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了，让职工自谋出路，闹得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工人的积极性严重受挫，那晋峰厂非垮不可。当务之急必须稳定职工的情绪，把厂里的实际情况向工人们交家底，把思想政治工作跟上去。得马上和老陈商量商量，先求得领导内部的一致，才好进一步开展工作。

凌云的脑子里杂七杂作地想着这些乱事，直到天快放亮才有了点睡意，可隔屋楠楠起床的声音又使她睡意顿消。她索性穿衣下床，梳洗过后，打开火灶，坐上了锅。

凌云长得不很美，可是极富于魅力。白里透红的肤色，清秀的面目，明朗优美的曲线勾划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段；丝绒般的大眼睛显得沉着敏锐，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绾起一个发髻。更衬出她十分淡雅的神态。

在重大问题上，我总是有点优柔寡断，唯恐自己一时不慎捅出大漏子，难怪楠楠说我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该当厂长。

不知怎么，凌云一坐下，就又陷入深思。

“妈，昨晚两点才回来，干嘛不多睡会儿。”楠楠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清新的空气。

凌云一激灵，说：“够了，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疯丫头，怎么连秋衣也不穿一件。咦，楠楠，又把谁家的孩子领回来了？”

楠楠拎条浴巾出来，为站在当地的小男孩裹在身上，又从从食品柜里拿出蛋卷、巧克力、香蕉放到茶几上，然后，攀着凌云的肩头，调皮地说：“拣的。”

“什么？拣的？！”

凌云惊愕地盯着楠楠。

“就是嘛，”楠楠故意噘起嘴说：“人家跑步回来，见他光着屁股在路上哭，嘴里直喊爸爸，问他爸爸是谁又不知道，我这才把他抱回来嘛。”

“你呀，”凌云伸出一只指头在楠楠眉心点了一下，嗔怪地说：“啥时候才能长大！”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看凌云母女俩，又看看摆在面前的食品，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搓来搓去，嘴里一个劲儿地咽口水。

“都是给你的，七（吃）吧。”楠楠故意学着小孩的语气，冲小男孩挤挤眼。

小男孩乐了，他一把抓起蛋卷，另一只手抓住香蕉，狠命地往嘴里塞。

“不对的，香蕉不能这么吃，要剥了皮的。”楠楠一边说，一边教男孩剥去香蕉皮。

小男孩接过来，张大嘴巴一咬，白腻腻地涂了一鼻子。

“真像三毛吃、吃蛋糕。”楠楠被逗得笑弯了腰，凌去也笑得用手帕捂住了嘴。

笑过后，凌去对楠楠说：“楠楠给孩子盛碗蛋汤去，看把他饿的。”

“是，妈妈。”

楠楠到厨房去了，凌云坐在男孩面前，爱怜地看着他。

多可爱的小家伙呀！要不是老周过早地谢世，她或许也该有个亲生的孩子的。虽然她从来没把楠楠另眼看待，但她嫁给老周时，楠楠毕竟十几岁了。她毕竟是个女人，每当她看到别的女人挺着怀孕的肚子高傲地从人前走过时，她就无端地从心底升出一丝妒意，她多么想尝尝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欢乐！常常地，她带着一种羞嗒嗒的心里在梦中看见自己怀孕了，分娩了，生下个白胖胖的儿子，醒来后便倍加惆怅。老周呵，你去得太早了！凌去看着桌子上老周的遗像，眼睛湿润了。

楠楠端着热气腾腾的蛋汤出来。见凌去的眼睛潮潮的，就关切地问：“妈妈，你怎么啦？”

“噢，没、没什么。”

凌云慌乱地用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眼睛有点涩，可能是熬夜的缘故吧。”

楠楠把汤端给男孩，坐到凌云跟前，亲切地用手理理凌云的头发，亲昵地说：“妈，看你四十岁还不到，就有白发了，我早就说过，您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该当这个破厂长。”

“当不当厂长 由得了你，还是由得了我？”

“要我就坚决不干，谁能把我怎么样！”

“傻丫头，”凌云推推楠楠：“快吃饭去吧，吃完饭把他送回去，说不定他妈该有多着急呢。”

喝完蛋汤，小男孩不那么拘束了。听到凌云说他的妈妈，小脑袋摇得象个拨榔鼓：“我没有妈妈。”

“你妈妈呢？”楠楠和凌云都吃了一惊。

“死了，爸爸说的。”小男孩认真地说。

“爸爸叫什么名字？”

“叫爸爸。”男孩瞪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凌云。

“你呢？”

“我叫怨。”

“怨？！”

凌云和楠楠又吃一惊。谁家的孩子，叫这怪名字。

“你家在哪儿？”楠楠接过话问。

“圪枣沟。我家门前有三棵大枣树。”男孩伸出三个指头比划着。

“家里还有谁？”

“奶妈，阿大，妞妞姐姐，花公鸡，长毛兔，还有，还有大黄狗。”

“哎哟，我的妈吔，这上哪儿去找？“楠楠无可奈何地看着凌云。

凌云思索了一阵说：“可能是探亲家属的孩子，呆会儿上了班，你找广播室播个启事吧。“

“才不呢，反正这两天没事干，先留着他玩几天，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的。小家伙真逗！叫姐姐。“

“姐姐。“怨听话地叫了一声。

“嗳——“

楠楠高兴得直拍巴撑，不由得在怨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又不上班了？“凌云不高兴地问楠楠。

楠楠得意地一歪头，说：“陈叔叔已经答应给我调工作了。“

“什么？“凌云睁大了眼睛。

楠楠放下怨，摆好饭桌，“干嘛那么看我，不就是调一下工作吗？我的厂长妈妈！吃饭吧，七点半还要上班呢，你可不能和我比。“

“你，唉！简直是……”

楠楠边拔拉着饭边说：“厂长妈妈，您读过这样一首诗吗？‘骏马能历险，耕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我看呀，真该把这首小诗压到您和您的部下的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用非所学，这正是当前知识分子的悲剧所在。慢，您别打断我的话，譬如说您吧，搞技术工作肯定是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但却非要让您当厂长，以前的厂长谁都能当，现在呢？力不从心吧？”

“我不否认存在这种现实……”

“得。那您 为何还要制造这种悲剧呢？”

“不行。反正你不能调动工作！”如今，讲道理说不过儿子，老年人说不过年轻人。凌云彩亦然，索性她来个不讲理。

楠楠站起来，麻利地拾掇了饭碗，一扬头说：“亲爱的妈妈，我发现您 除了优柔寡断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就是对女儿独断专权。”

楠楠漫不经心地看了凌一眼，端起盘碗进了厨房。

凌云蓦然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过了。等楠楠从厨房出来，她语重心长地说：“楠楠，你该为我想想，我是厂长，你的工作随随便便地调来调去，让我怎么说服别人？”

“可总不能因为您是厂长，我就委曲求全，丧失了调动工作的权力吧。古代用人还讲外不避仇，内不避亲。您也常常念叼着要任人唯贤，可为啥一到我的头上就变了呢？难道就因为我是厂长的女儿？”

是呵！我每天喊着要任人唯贤，可对自己的亲人却做不到，难道厂长的女儿必定就该接受这不公平的待遇？凌云也想不通。但更可悲的是想不通还得找理由来劝导别人，难道这不是自欺欺人？可这终究是现实，不是凭简单的努力所能改变的现实。

凌云颓丧地坐进沙发里：“楠楠，我承认我常常用连自己也不甚明白的道理来做别人的工作，可你……”

楠楠见凌云满面沮丧的样子，心中不禁动了侧隐之情。

妈妈的确很难呀。她走过去，勾住凌云的脖子，说：“妈妈，女儿不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我要去搞民品。刚才那些话是针对时弊的。”

“难道这也是你们八十年代青年的专长？”凌云放心了，也和楠楠开了句玩笑。

“噢噢，妈妈也学会抓人话柄了。”楠楠拍着双手，高兴得象个孩子。

怨吃饱饭，跑到里间玩儿去了。

楠楠认真地说：“妈妈，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尽快成立民品车间，挖掘民品潜在优势。我们省是全国的能源基地，轻工业落后，大多靠从外地购进，上民品肯定有市场，就看您有没有胆量。”

“胆量？女人的胆量是有限的”。

楠楠甩掉拖鞋，，双腿卷曲在沙发上，身子紧紧地依偎着凌云，推心置腑地说：“妈妈，说真的，您是一位合格的共产党员，合格的工程师，合格的母亲，但妈妈，您不是个合格的厂长。您缺乏厂长的魄力。”

凌云体验到了母亲的滋味。她捧起楠楠的头抚摸着她的秀发，盯着她迷人的眼睛，喃喃地说：“楠楠，你长大了，长大了。是历史把妈推到这个受罪的位置，我……”

“那您不该把女儿也推到另一个受罪的位置。妈妈，我不该惹您生气的，原谅我吧！”

凌云深情地在楠楠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五

石岩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

怨丢了。都快一个上午了还没找到，真急死人。

早晨，石岩跑步回来。门开着，怨不见了。石岩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四下里找人，厂区，宿舍里，农贸市场，幼儿园都走过了，还是没有怨的影子。

怨能到哪儿去呢？光着身子，该不会是人贩子……

石岩不敢想下去了。

怨千万不能落到人贩子手里，如果那样，别人会怎么想呢？说他因为不喜欢婉茹，进而不喜欢怨，或者说他嫌把怨带在身边是个累赘，就干脆把怨卖给人贩子。这些推测在正常人眼里看来实在不伦不类，但好事之徒大有人在，他们会添油加醋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夸大其词，把事情说得玄而又玄，神乎其神，不出半天，就会风靡全厂。他立刻就会再背上一个可怕的罪名。

可怕的流言蜚语曾经扭曲了石岩的性格，也扭曲了石岩的形象，每每想起它，石岩便谈虎色变。

人们呵！为啥总要制造那些荒诞不经却又害人不浅的流言蜚语呢？难道人类相互之间真的不能实实在在地相处吗？

石岩跳上楼梯。人们都上班去了，楼道里空空的。石岩的脚步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回荡在楼道内。

突然，三楼传来囔囔细语。好耳熟呀，这是谁呢？石岩停住了脚步，凝神聆听。

是怨，石岩猛地窜上楼梯。

果然是怨。

怨见石岩回来，撇下楠楠奔过来，嘴里喊着爸爸，却木然站住了。

仿佛挪动了的心复位了，而复位的心又凝住不跳了，整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怨。石岩凝住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

怨是他的儿子？！

一旁的楠楠吃惊不小，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看着石岩冰冷的表情。这不是早晨跑步遇到的那个奇男子吗？想不到他见到他失而复得的儿子竟也这么冷淡。

“噢，怨，跑哪儿去了？”石岩木然地抱起怨。

怨在石岩怀里可乖多了，噘起小嘴怯生生地说：“早上起来，见爸爸不在，我就找，找呵找，迷了路”。

怨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到了。

“这个大姐姐把我抱回她家，又送回来。”怨指指楠楠。

石岩这才记起旁边的楠楠。他转过身，微微一怔，颔首道：“麻烦了，谢谢！”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人真逗！

楠楠故意拉下脸冷冷地说：“连孩子都看不住，也配做爸爸。”

石岩怔住了，想不到这女孩的嘴巴这么厉害。

“咯咯咯。”

楠楠看着石岩的狼狈样，憋不住笑了。

“爸爸吃，要剥皮的，大姐姐说的。”怨把一个熟透了的香蕉递给石岩。

石岩抱了怨进屋，俄倾，拿着楠楠黑白相间的运动衣出来，客气地说：“谢谢，你的衣服。”

“就这么谢呀，连门都不让进？”楠楠交叠着双臂靠在门边，用她习惯的挖苦人的目光审视着石岩。

石岩无可奈何地闪开身，让楠楠进屋。

楠南挑剔地打量这间屋子：两支床，一蹓并排的三个书柜，两个书柜里塞满了书籍，剩下的一个做了杂货柜，里面放着几捆挂面和一些方便面，还有一些做饭的家什。

象个男子汉的家！

楠楠走到书柜前，浏览一下里面摆着的书，各式各样，无所不有，但多数是自然科学类的书刊。

楠楠极随便地抽出两本翻翻，又塞回去，尔后，走到窗前的大号图板前，欣赏起石岩设计的图纸来。

石岩从枕头下抽出十来张人民币，送到楠楠跟前：“这是酬谢费。”

楠楠从图纸上收回目光，伸手接过钱来，在手里甩打几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就这点？”

石岩把枕头下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楠楠耸耸肩：“还有吗？”

石岩窘住了。

楠楠轻蔑地把钱扔在床上，正经八百地说：“这几个破钱也能算酬金？”

糟！这下可遇上贪财的主了。看她那种神色，非得重重敲一笔不可。我一个单身汉，带着孩子，能有多少钱呢？可谁让我丢了孩子，而拣到怨的又偏偏是这么个贪心不足的人呢？

本来，石岩很感激她的，但此刻，友爱互助成了金钱关系，酬谢也成了一种肮脏的交易。他从心底反感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哼，描金粪桶！

他咬着牙，腮帮上鼓起两道肉楞子：“要多少？给个价。”

“你搞的？”楠楠指指图纸，答非所问地说，“看不出，还真有两下子。”

“这完全是两码事，给个价吧。”石岩想尽快地打发走面前 这个充满铜臭味的女孩。

“我能看看设计参数吗？”楠楠又问。

“对不起，给个数，下午一准送到府上。”石岩固执地说。

这人怎么如此固执，又如此冷漠，得逗逗他。

楠楠提高嗓音说：“喂，男子汉，怎么一口咬定不放。好吧，给你个价。”

楠楠伸出一只手摇摇。

“五百？”石岩吃惊地问。

“五万！男子汉。”

“这……无理取闹。”石岩有点气愤地说。

“怎么是无理取闹。是你在广播里说的，帮你找到孩子，必有重谢。要重谢，最少得五万。听清了吗，男子汉！五万元，五千张老头票，下午送来。”

“……”石岩呆若木鸡，有啥好说的。

“哈哈哈。”

看着石岩怵头的样子，楠楠爽声笑起来，笑过后揶揄道：“怎么样，男子汉,给不起吧，看你刚才那凶样，还以为是腰缠万贯的大亨呢，真那样，我还真得重重地敲一笔呢。原来，不过如此，咯咯咯。”楠楠又笑了。

石岩木立着，他不知道这位少见的姑娘要做些什么。

“别害怕，”楠楠走到石岩跟前，认真地说，“早晨我摔倒，你扶我起来，上午，我给你送回儿子，你帮我一下，我助你一臂，卯了。不过，还不算两清。你帮了我，我已经谢了你，我帮了你，你还没有酬谢。这样吧，你做我的老师吧，就算对我的谢意。”

石岩微微一怔。

自从七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后，除凌云外，石岩对女性产生了深深的敌意，他认定得疏远女性，就是见到一直在他心中最圣洁的地方供着的凌云，他也是退避三舍，至于别的女人，石岩除了工作需要迫不得已打交道外，他几乎不正眼看所有的女性，今天，楠楠这么个漂亮的少女竟要做他的学生，这使他十分为难。如果楠楠是男人则另当别论，可她是个姑娘，一个漂亮得足以使所有的男人心儿发颤的姑娘，他是万难答应的。

“敝人本科毕业，修弹道专业，自认学业优异，有档案可查。对机械、液压、电器还缺乏实践经验，因而向阁下讨教”。

楠楠调皮地歪斜着脑袋盯着石岩，长长的睫毛划动着满目清泉。

“我没有这个义务。”石岩的态度依然冷漠。

“是你不能胜任做我的老师呢，还是我不够资格做你的学生？”楠楠仍追着不放。

“已经说过了，我没有这个义务。”

“有的，你说过必有重谢，这不也意味着是一种义务吗？”

这时，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楼道里依稀传来人们的嘈杂声。

石岩有点焦急了，他怕人们看见他的屋里坐着个漂亮姑娘。他有点烦躁地在地上踱着步子，最后在楠楠跟前停下，冷漠的表情变成一种祈求：“你说过的，咱们的事卯了，请你走吧。”

“我不在乎你下逐客令，如果我非要达到目的呢？”楠楠交叠着双臂，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样子。

“我不会答应的。”石岩坚决地说。

走廊里的嘈杂声越来越清晰了，石岩紧张地看着门外，一副惶惶不安的神色。

噢——明白了，原来是个八十年代的清教徒！

楠楠飞快地转着眼珠子，稍顷，她狡诘地笑笑说：“怨，你爸爸不讲信用，来，姐姐和你睡觉觉。”

说着楠楠作势欲躺。

“要不得，不行的。”石岩低声而急促地说。

一个大姑娘大大咧咧地躺在单身汉的床上，别人看见又该造什么谣。石岩急得直搓手。

“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你答应为止。”楠楠满不在乎地抱着怨躺在床上。

“你起来，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真的？！”楠楠“嚯”地一下跳下床，在怨的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恭恭敬敬地朝石岩掬了一躬，兴奋地说：“老师，学生周楠楠从今天开始，正式接受您的指导。”

石岩被闹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口长气。

来源：彼岸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