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集 新探案(上)

带面纱的房客

  如果考虑到福尔摩斯先生的业务活动已达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十七年当中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记录者,那就会清楚地明了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庞大的资料。对我来说,问题总是如何选择,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递送箱,这一切不仅对于研究犯罪的人来说,即使对于研究维多利亚晚起社会及官方丑闻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关于后者我可以说,凡是那些写过焦虑的信来要求给他们的家庭荣誉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朋友福尔摩斯特有的谨慎态度和高度职业感,在我选择材料时仍然起着作用,我绝不会滥用别人对我们的信托。然而,对于近来有人妄图攫取和销毁这些文件的行为,我是坚决反对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谁,我们早已知道,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如再发生类似行为,一切有关某政客、某灯塔以及某驯养的鸬鹚的全部秘密将公之于世。对此,至少有一个读者心里明白。

  再者,也没有理由认为在每一案件中福尔摩斯都有机会显示他那特异的洞察力和观察分析的天才,这些我在回忆录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描述过。有的时候他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去摘果实,但有时果实自动掉在他怀里。而往往那最骇异的人间悲剧却是那些最不给他显示个人才能以机会的案件,现在我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而外,都是真实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匆匆写就的条子,要我立即前去。赶到之后,我见他坐在香烟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略上年纪的、婆婆妈妈的、房东太太型的胖妇女。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我朋友抬手说道,“麦利娄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肮脏嗜好。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事儿,它可能有所发展,那么你的在场将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太太的话,我希望有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是非常急于见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正确。咱们再来叙述一遍,那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经七年,而你只看见她的脸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一次也没看见过!”麦利娄太太说。

  “她的脸是伤得非常骇人的,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的脸。就是那么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窗口张望,送奶人吓得连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这就是她那脸。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立刻就盖上面纱了,然后她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不知道。”

  “她刚来居住的时候有什么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钱。预交的一季度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讲价钱。这个年头儿,象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选中你的房子讲出什么理由了吗?”

  “我的房子离马路远,比大多数别的出租房子更平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我自己也没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试过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平静,她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以后压根儿没有露出过脸,除了那次冷不防。这倒是一个奇特的事儿,非常奇特。难怪你要求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么成为问题的呢?”

  “她的健康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她好象要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听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里,但是喊声全宅子里都听得见,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郎德尔太太,’我说,‘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还有警察,他们总可以帮助你。”哎呀,我可不要警察!’她说,‘牧师也改变不了以往的事儿。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说,‘要是你不愿找正式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那个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呀,一听就同意啦。‘对啦,这个人正合适,’她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麦利娄太太,快把他请来。要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就这么说,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巴尔哇。’这个字条儿就是她写的,阿巴斯·巴尔哇。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来。”

  “是要来的,”福尔摩斯说。”好吧,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谈一谈,这要进行到午饭时间。大约三点钟我们可以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刚刚象鸭子那样扭出去——没有别的动词可以形容她的行动方式——歇洛克·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入到屋角里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翻找了。在几分钟之内只听得见翻纸页的嗖嗖声,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原来是找到了。他兴奋极了,都顾不上站起来,而是象一尊怪佛一样坐在地板上,两腿交叉,四周围堆着大本子,膝上还放着一本。

  “这个案子当时就弄得我很头疼,华生。这里的旁注可作证明。我承认我解决不了这个案子,但我又深信验尸官是错误的。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了吗?”

  “一点不记得,福尔摩斯。”

  “而你当时是与我一起去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也很浅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另外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好吗?”

  “那倒不难。也许听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是家喻户晓的。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在出事的那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巴尔哇过夜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悲剧。他们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半路上,走的是陆路,当时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带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内表演。这里有一张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尔是一个魁梧的、野猪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宣誓作证说,当时狮子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由于天天接触而产生轻视心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一般总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有时一人去,有时两人同去,但从来不让别人去喂,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是喂食者,狮子就会把他们当恩人而不伤害他们。七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去了,并且发生了惨剧,其详细情况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在接近午夜时分,整个营地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出来,举灯一瞧,看见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打开,而就在门外,郎德尔太太仰卧在地,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到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走,它一下跳回笼子。大家立刻把门关上了。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却是一个谜。一般猜想,两个人打算进笼内,但刚一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在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以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早已照常举行了,理所当然的判决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有别的可能吗?”我说。

  “你这样说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么一两点情况,总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埃德蒙不满意。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后来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这个事儿,就是由于他来访问我,边抽烟边谈了这个案子。”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人吗?”

  “正是。我就知道你会记起来的。”

  “他担心的是什么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问题在于,怎么也难于想象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你从狮子的角度来设想吧。它被放出。它干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尔面前。他转身逃跑——爪印是在后脑——但狮子把他抓倒。然后,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转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笼边,狮子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象是说她丈夫背弃了她。但是那时他还能帮她吗?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还有一点。我想起来了。有证据指出,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时,还有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听见他的叫声。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叫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认为到了那时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我愿意倾听。”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十米远。女人想冲入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地。她朝笼子奔去,刚要到门口,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转身逃走而刺激的狮子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针锋相对,也许会吓退它。所以她喊’胆小鬼!’”

  “很巧妙,华生!但有一点白璧微瑕。”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处,狮子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一起玩耍,跟他们在笼内表演技巧,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惹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没说话。

  “华生,有一点对你的理论有利。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狂暴不堪。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获得事实以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好吧,华生,食橱里有冷盘山鸡,还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让咱们在走访之前先补充一下精力吧。”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前面时,我们看见她的胖身体正堵在门口,那是一座简单而平静的房子。显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所以她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说或做什么可以使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我们答应了她,就随她走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有霉味、通风不良的房子,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主人从不出去。这个女人,由于奇怪的命运,从一个惯于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了。她坐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多年不活动,使她的身材变粗了,但那身子当初肯定是美的,现在也还丰满动人。她头上戴着一个深颜色的厚面纱,但剪裁起短,露出一张优美的嘴和圆润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是一位丰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扬好听。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对你并不陌生,”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

  “我恢复健康以后,当地侦探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谈话,我听他说的。我对他没说实话。也许说实话更聪明一些。”

  “一般地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但是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与我的话有关。我明知他是一个无价值的人,但我还是不愿由于毁了他而良心不安。我们的关系曾经是这么接近——这么接近!”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当局呢?”

  “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蜚语。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个清静。我还是想找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他,这样我去世以后也会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当。同时我也是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我不能应允你当你说完以后我一定不会报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为这些年来我都在拜读你的事迹。命运所留给我的唯一快乐就是阅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很少遗漏不读。不管怎么说吧,我愿意碰碰运气,任凭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就松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愿意听你讲的。”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一个身体健美的人,照像时两只粗壮的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浓胡须下面嘴唇微笑地张开着——这是一个多次征服异性者的自满的笑。

  “这是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正是。再瞧这张——这是我丈夫。”

  这是一个丑陋的脸——一个人形猪猡,或者不如说是人形野猪,因为在野性上它还有强大可怕的一面。人们可以想象这张丑恶的嘴在盛怒的时候喷着口水一张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象这双凶狠的小眼睛对人射出纯是恶毒的目光。无赖,恶霸,野蛮——这些都清楚地写在这张大下巴的脸上了。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在锯末上长大的贫穷的马戏演员,十岁以前已经表演跳圈了。还在我成长时,这个男人就爱上我了,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班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对我的虐待。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厌恨他,但他们有什么法子呢?他们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时就象一个凶狠的杀人犯。一次又一次,他因打人和虐待动物而受传讯,但他有的是钱,不怕罚款。好的演员都离开我们了,马戏班开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下来。格里格斯这个可怜虫,他没有多少可乐的事儿,但他还是尽量维持局面。

  “后来雷奥纳多越来越接近我。你们看见他的外表了,现在我算是知道在这个优美的身躯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是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是天使。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的亲近变成了爱情——是很深很深的热烈爱情,这是我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爱情。我丈夫怀疑我们了,但我觉得他不仅是恶霸而且还是胆小鬼,而雷奥纳多是他唯一惧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报复,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厉害了。有一天夜里我喊叫得太惨了,雷奥纳多在我们篷车门口出现了。那天我们几乎发生惨案,过后我的情人和我都认为早晚会出惨祸。我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叫他死。

  “雷奥纳多有着聪明巧妙的头脑。是他想出的办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为我情愿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在铅头上他安了五根长的钢钉,尖端朝外,正好象狮子爪的形状。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造成狮子杀死他的证据。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狮子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我们用锌桶装着生肉。雷奥纳多隐蔽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上。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但他轻轻跟在了我们背后,我听见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了。一听见这声音,我的心欢快地跳起来。我往前一冲,就把关着狮子的门闩打开了。

  “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儿。你们大概听说过野兽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对它们有极大的引诱力。由于某种奇异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我刚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立刻扑到我身上。雷奥纳多本来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但他丧了胆。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我看见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的牙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气息已经麻痹了我,不知道疼痛了。我用手掌拼命想推开那个蒸气腾腾、沾满血迹的巨大嘴巴,同时尖声呼救。我觉得营地的人惊动起来,后来我只知道有几个人,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直过了沉重的几个月才好转过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模样时,我是多么诅咒那个狮子啊!——不是因为它夺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为它没有夺走我的生命!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我也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那就是用纱遮上我的脸使人看不见它,住在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这样做了。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动物爬到它的洞里去结束生命——这就是尤金尼亚·郎德尔的归宿。”

  听完这位不幸的妇女讲述她的生气,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现出在他来说已是罕见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姑娘!”他说道,“可怜的人!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啊。如果来世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但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后来没有再看见或听说过他。也许我这样恨他是错的。他还不如去爱一个狮口余生的畸形儿呢,那是我们用来表演的东西之一。但一个女人的爱不是那样容易摆脱的。当我在狮子爪下时,他背弃了我,在困苦中他离开了我,但我还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绞架。就我自己来说,我不在乎对我有什么后果,因为世界上还有比我现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吗?但我顾及了他的命运。”

  “他死了吗?”

  “上个月当他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在报纸上看见的。”

  “后来他把那个五爪棒怎样处理了?这个棒子是你叙述中最独特、最巧妙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营地附近有一个白垩矿坑,底部是一个很深的绿色水潭。也许是扔在那个潭里了。”

  “说实在的,关系也不大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

  “是的,”那女人说,“已经结案了。”

  我们这时已经站起来要走,但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转过身去对她说:

  “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他说。“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下手。”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任何用处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而耐心地受苦,这本身就是最可宝贵的榜样。”

  那女人的回答是骇人的。她把面纱扯掉,走到有光线的地方来。

  “你能受得了吗?”她说。

  那是异常可怖的景象。脸已经被毁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它。在那已经烂掉的脸底,两只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这就更显得可怕了。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举起一只手来。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两天以后,我来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个蓝色小瓶。瓶上有一张红签,写着剧毒字样。我打开铺盖,有一股杏仁甜味儿。

  “氢氰酸?”我说。

  “正是。是邮寄来的。条子上写着:‘我把引诱我的东西寄给你。我听从你的劝导。’华生,咱们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肖斯科姆别墅

  歇洛克·福尔摩斯弯着腰在一个低倍显微镜上面看了许久,现在他直起身来,胜利地看着我。

  “华生,这是胶,”他说,“毫无疑问是胶。看看这些散在四周的东西!”

  我俯身到目镜前对好焦距。

  “这些纤维是花呢上衣的。这些不规则的灰色团块是灰尘。左边还有上皮鳞层。中间这些褐色的粘团无疑是胶。”

  “好吧,”我笑着说,“我准备接受你的意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这是个很好的证据,”他答道。”你也许记得圣潘克莱斯案中的警察尸体旁发现的那顶帽子吧。被控人否认那是他的。但他是一个经常用胶的画框商。”

  “这是你办的案子吗?”

  “不是,这是我的朋友,警场的梅里维尔要我帮忙的一个案子。自从我在被告的袖缝中找到了锌和铜屑,因此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者以来,他们就认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我有个新主顾要来,时间已经过了。对了,华生,你懂赛马吗?”

  “照理说应该懂一点。我的负伤抚恤金有一半都耗在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当作我的’赛马指南’了。你知道罗伯特·诺伯顿吗?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儿我很熟悉,我在那里呆过一个夏天。有一次诺伯顿几乎进入你的业务领域。”

  “怎么回事?”

  “他在纽马克特用马鞭差点把萨姆·布鲁尔打死,此人是科尔曾街的一个放债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么干吗?”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险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国最胆大妄为的骑手了——几年以前利物浦障碍赛马的第二名。他是那种不属于自己生活时代的人。要是在摄政时期,他本该是个公子哥儿——拳击家、运动家、拼命的骑手、追求美女的人,并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了不起,华生!你的介绍非常扼要,我就好象见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诉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吗?”

  “我就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园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种马饲养场和训练场也在那儿。”

  “教练官是约翰·马森,”福尔摩斯说,“不要表示惊讶,华生,我打开的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咱们还是再谈谈肖斯科姆吧。我象是遇上了丰富的矿藏。”

  “那儿有肖斯科姆长毛垂耳狗,”我说。”在所有的狗市上它们都是大名鼎鼎的。这是英国最佳种的狗。它们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骄傲。”

  “女主人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喽?”

  “罗伯特爵士没有结过婚。考虑到他的前景,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说她住在他家里?”

  “不,不。这个宅子属于她的前夫詹姆斯。诺伯顿先生在这儿没有任何产权。在夫人生前,产业的利钱归她,在她死后房产则还给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这些租钱就由罗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一定使她过得很不安宁。但我还是听说她对他很好。那么,肖斯科姆出了什么岔子呢?”

  “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诉我们此事的人来了。”

  门已经打开,从过道里走来一个高个子、脸修得很干净的人,他那种坚决、严厉的表情说明他是教管马或男孩子的那类人。马森先生这两行都干,而且看来同样胜任。他镇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尔摩斯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没有作什么解释。”

  “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写在纸上,而且也太复杂。我只能和你面谈。”

  “好吧,我们就听你谈。”

  “首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的主人疯了。”

  福尔摩斯扬起眉毛。”这是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说,”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一个人干一两件古怪的事情还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干的事情都那么稀奇古怪,那你就会疑心了。我觉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赛马大会把他给弄得神经失常了。”

  “是你驯的一头小马吗?”

  “是全英国最好的马,福尔摩斯先生,这我是有把握的。现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讲,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此事也不会传出去。罗伯特爵士在这次赛马中,只能胜不能败。他已经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钱都押在这骑马上了,而且赌注的比值也悬殊。一比四十已经够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马真是那么好,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罗伯特爵士可没让马探子套出情报去。他把王子的同父异母兄弟拉出去兜风,谁也分辨不出它们。可一奔驰起来,跑上二百米它们之间就会拉开距离。他一心只想着马和赛马的事,整个生命都放在这上面了。他暂时还可以把高利贷主应付住,但如果王子失败了,他也就破产了。”

  “真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赌博,可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疯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过觉,他整天呆在马圈里。他两眼发狂,神经已经承受不住了。还有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为!”

  “啊!怎么回事?”

  “他们一直感情很好。他们趣味相同,她也象他一样爱马。她每天准时驱车来看马——她最宠爱的是王子。一听到石子路上的车轮声,它就耸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车前去吃它那块糖,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

  “她对马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一个星期以来她每天驱车路过马圈时连个招呼也不打!”

  “你认为他们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厉害、粗鲁、彼此深怀恶意。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当作儿子一样宠爱的狗送人呢?几天以前他把狗送给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里外克伦达尔青龙旅店的掌柜。”

  “确实有点怪。”

  “她心脏不好、又浮肿,当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里呆两个小时。他现在完全可以照旧那样做,因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现在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伤心。她变得心情抑郁、沉闷,喝啤酒来,福尔摩斯先生,简直是狂饮无度了。”

  “在疏远以前她喝酒吗?”

  “她也喝一杯,可现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诉我的。一切都变了样,福尔摩斯先生,简直一塌糊涂。还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干吗?在那儿等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福尔摩斯搓起手来。

  “讲下去,马森先生,你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见他夜里十二点冒着大雨去的。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这可真叫紧张,如果让他看见可够我们受的。谁要是惊动了他,那他的拳头可不饶人,他也不管是谁。所以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我们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常闹鬼的地穴,那儿还有人在等他。”

  “这个地穴是个什么地方?”

  “先生,在花园里有一个教堂废墟,古旧得已没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闹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凉可怖,晚上更没有几个人敢走近它。但我们的主人不怕。他一辈子没有怕过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说那儿还有一个人。他必定是你们那儿的马夫、或家里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向他发问了吧?”

  “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怎么能确定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个晚上。罗伯特爵士转个弯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则象一对兔子样的在灌木丛中发抖,因为那天晚上有一点月光。可是我们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走着。我们并不怕他。所以罗伯特先生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装着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似地直闯到他跟前。’你好,伙计!你是谁?’我说道。他八成儿没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所以他回过头来看见我们时,就象是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鬼一样。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他还真能跑——要叫我说的话,一分钟之后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吗?”

  “是的,我记住了他的那张黄脸——是个下等人。他能和罗伯特爵士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

  “谁陪伴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他终于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着夫人。”

  “不用说很忠心啦?”

  马森先生不安起来。

  “她是够忠心的,”他终于说,“但我不能说她对谁忠心。”

  “啊!”福尔摩斯说。

  “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理解,马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晓得,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已是众人皆知了。”

  “她过去也许没看见。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了。她想辞退这个女人,但她弟弟不准。这个弱者由于有心脏病,又不能走动,没法实现自己的意愿。她怀恨的侍女仍然打发不走。于是她跟谁也不讲话,一个人生闷气,借酒浇愁。罗伯特爵士恼怒之下夺走了她宠爱的小狗。这些不是都能串起来吗?”

  “是的,到此为止还能串起来。”

  “对极了!到此为止。但这一切与夜晚去地穴有什么联系呢?我们不能解释。”

  “确实不能,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释。罗伯特爵士为什么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

  “这个我们昨天才发现——在我写信给你以后。昨天罗伯特爵士到伦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都照旧,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堆人的尸骨。”

  “你报告警察了吗?”

  我们的来访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们不会感兴趣的。发现的只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尸。但它原先不在那儿,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它被堆在一个角落里用木板盖着,而那个角落以前总是空着的。”

  “你们怎么办了?”

  “我们没管它。”

  “这样做是明智的。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今天应该回来。”

  “罗伯特爵士什么时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罗伯特爵士正在大发脾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它杀了。但他把狗交给了骑师桑迪·贝恩,叫他去送给青龙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愿再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他刚刚点燃了他那个最老、烟油最多的烟斗。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要我为此事做些什么,马森先生,”他最后说。”你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这个也许能说明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细心地打开,露出一根烧焦的碎骨头。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查看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在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经许久未用了,罗伯特爵士抱怨说天冷,又把它烧起来了。哈维负责烧这个锅炉——他是我的一个伙计。就在今天早晨他拿着这个来找我,他是在掏锅炉灰的时候发现骨头的。他对炉子里有骨头很不以为然。”

  “我也不以为然,”福尔摩斯说。“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黑色的焦块了,但它的解剖学特点还能分辨出来。

  “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说。

  “不错!”福尔摩斯变得非常严肃。”这个伙计什么时候去烧炉子?”

  “他每天晚上烧起来后就走。”

  “那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从外面能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个门,里边还有一个门顺着楼梯可通比特丽斯夫人房间的过道。”

  “这个案子不简单,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说昨晚罗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极了,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子?”

  “青龙旅店。”

  “在旅店那一带有个不错的钓鱼点吧?”这位诚实的驯马师露出莫名片妙的神情,仿佛他确信在他多难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我听说在河沟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那太好了。华生和我是有名的钓鱼爱好者——对不对,华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龙旅店去。我们今晚就去那儿。你不要到那儿去找我们,有事给我们写个条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们对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成熟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单独坐在一等车厢里,向一个称为”招呼停车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驶去。我们头上的行李架被显眼地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到达目的地后又坐了一段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店,在那儿好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切地参加了我们讨论消灭附近鱼类的计划。

  “怎么样,在霍尔湖钓狗鱼有希望吗?”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沉了下来。

  “别打那个主意了,先生。没等你钓到鱼,你就掉到水里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罗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不喜欢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驯练场,他决不会放过你们的,罗伯特爵士一点不马虎的!”

  “我听说他有了一骑马参加比赛,是吗?”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马。我们大家都把钱赌在它身上了,罗伯特先生所有的钱也都押上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你们别是马探子吧?”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渴望伯克郡新鲜空气的疲倦的伦敦人罢了。”

  “那你们可找着地方了。这儿有的是新鲜空气。但是请记住我说的有关罗伯特爵士的话。他是那种先斩后奏的人。离公园远点。”

  “当然,巴恩斯先生!我们会的。你瞧,大厅里叫唤的那只狗长得可真漂亮。”

  “一点不错。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全英国没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知这样问是否恰当,请问这条狗值多少钱呢?”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亲自给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来了。我要是把它放开,它一眨眼就会跑到别墅里去。”

  “华生,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开后福尔摩斯说道,“这个牌不好打,不过再过一两天咱们总能搞清楚。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或许今晚咱们到那个禁地去一趟还用不着怕挨打。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下。”

  “你有什么假设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一个来星期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它对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响极深。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它的效果来猜测。效果似乎是某种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于我们的侦查。只有那种平淡无奇的案子才是没办法的。

  “让我们看看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我只看出弟弟的无情。”

  “也许是这样。或者——好吧,这儿还有一种可能。让我们继续看看自争吵以后发生的事儿,如果真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除了和女仆乘车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绝在马房停车去看她宠爱的马,而且显然喝啤酒来。都包括进来了吧?”

  “还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条思路。这是两回事,我请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有关比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条线索,这是有关罗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一心只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贷人的手里,他随时可能破产、使家产遭到拍卖,那么他的赛马就会落到债主手里。他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实奴仆。这几点咱们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华生,让我们假设——这当然是一个诽谤性的推测,是为了辩解的目的提出的一个前提——罗伯特爵士杀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贵,不过鹰群里偶尔也出乌鸦。咱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非到发了财,他绝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发这笔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这次的大获全胜。他现在还不得不坚守阵地,所以他就必须把受害者的尸体处理掉,而且还得找一个能够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这样做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具女尸可能运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炉里销毁了,留下的证据我们已经看到了。你觉得如何,华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我觉得明天咱们可以作一个小试验。至于今天,为了保持咱们的身分,我建议用我们主人自己的酒来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谈一通鳗鱼和鲤鱼,这可能是引他高兴的最好办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闻。”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记了带钓鳟鱼的诱饵,这倒也免得去钓鱼了。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出去散步,他还获准带着小黑狗和我们一道前往。

  “就是这儿,”当我们来到竖着鹰头兽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园大门前,福尔摩斯说道,“巴恩斯先生告诉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时候要乘车出来兜风,开门时马车会放慢速度的。华生,等车刚进大门没驶起来的时候,请你叫住车夫提个问题。不要管我,我将站在这个冬青树丛后面观察。”

  守候的时间并不长。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看见从远处的路上驶来一辆黄色的敞篷四轮马车,由两匹漂亮、矫捷的灰色马驾驶着。福尔摩斯带着狗蹲到树丛后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间挥舞着一根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来把大门打开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细地观看乘车的人。左边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头发亚麻色,有着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圆背的人,脸和肩上围着一大圈披肩,说明她体弱多病。在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严地举起了手,车夫勒住了马,于是我就上前打听罗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出来,放开了狗。那狗欢腾地叫了一声,冲向马车,跳到踏板上。但转眼间它那热切的迎接竟变成了狂怒,朝着上面的黑衣裙连吠带咬。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的人品命叫着,车夫鞭打着马驶走了,于是剩下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已经证实了,”福尔摩斯一边往兴奋的狗脖子上套链子一边说。”狗认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叫道。

  “对极了!咱们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还是得认真地打。”

  我的伙伴那天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了,于是我们真的在河沟里用带来的鱼具钓起鱼来,结果是给我们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才又显得精力充沛起来。我们再一次象早晨那样来到通向公园大门的路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在等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的那个老相识,驯马师约翰·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我接到了你的便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听说他今晚要回来。”

  “这个地穴离寓所有多远?”福尔摩斯问。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不去管罗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会把我叫去问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况。”

  “懂了!那么说我们只好独立工作啦,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们带到地穴后再走。”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马森一直领着我们穿过牧场,后来有一块黑黝黝的影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教堂。我们从旧日门廊的缺口走了进去,我们的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寻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儿有一条陡斜的楼梯通到地穴里。他擦着火柴照亮了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古旧的粗凿石墙的残垣,一叠叠的棺材散发着霉味,这些棺材有些是铅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着一边墙高高叠放,直达拱门和隐在上方阴影中的屋顶。福尔摩斯点着了灯笼,一缕颤动的黄光照亮了这阴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的牌子都是用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的徽章装饰的,它甚至在死亡门前仍保持着尊严。

  “你说过这儿有些骨头,马森先生。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再走吗?”

  “就在这个角落里。”驯马师走过去,然而我们的灯光照过去时,他却惊呆了。”没有了,”他说。

  “我料到了,”福尔摩斯说,轻声笑着。“我想就是现在也还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懂,为什么竟有人要烧千年前死人的尸骨呢?”约翰·马森问道。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找答案的,”福尔摩斯说。”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马森离开后,福尔摩斯就开始仔细地查看墓碑,从中央的一个看来是属于撒克逊时代的开始,接着是一长串诺尔曼时代雨果们和奥多们的墓碑,直到我们看见了十八世纪威廉·丹尼斯和费勒的墓碑。一个多小时后,福尔摩斯来到了拱顶进口边上的一具铅制棺材前。我听到他满意的叫声,从他迅速而准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他热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盖的边缘。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进棺盖缝里,把看起来仅由两个夹子固定着的整个棺盖撬了起来。棺盖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就在它还没完全撬开、仅露出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了我们。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里走着。这是一个来意明确、对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坚定、急促的脚步声。一束灯光从楼梯上射了下来,随即持灯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门里出现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举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里提着个大号马灯,灯光衬托出他那胡须浓密的脸和一对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扫着地穴里的每个角落,最后恶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们是什么人?”他大声吼着,”到我的地产上来干什么?”见福尔摩斯不做声,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并举起一根随身携带的沉重的手杖。”听见没有?”他大叫道,“你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挥舞着手杖。

  福尔摩斯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罗伯特爵士,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他异常严厉地说。”这是谁?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转过身去,揭开身后的棺盖。借着马灯的光亮,我看见一具从头到脚裹在布里的尸体。这是一具可怕的女尸,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边,毫无血色、歪曲的脸上露着一双昏暗、滞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声蹒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个石头棺材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叫着,转眼间又有点恢复了他凶猛的常态,“你是干什么的?”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说。”也许你很熟悉吧?不管怎么说我的职责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样——维护法律。我以为有很多事情你必须加以解释。”

  罗伯特爵士敌意地注视了一会儿,不过福尔摩斯平静的声音和他镇定、自信的态度产生了效果。

  “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干什么坏事,”他说。”我承认此事从表面上看确实对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我希望事实真是这样,不过我恐怕你必须到警察局去解释。”

  罗伯特爵士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到庄园里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从玻璃罩后面陈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枪管可以看出,这是老宅子里的一间武器陈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适,在这儿罗伯特爵士离开了我们一会儿。回来时他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我们曾看见坐在马车里的那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长着一张老鼠脸、举止鬼鬼祟祟令人讨厌的矮个男人。这两个人满脸惊疑,说明男爵还没有来得及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诺莱特夫妇。诺莱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仆。我之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可以为我做证的人。”

  “罗伯特爵士,这有必要吗?你想过你在做什么吗?”那个女人喊道。

  “至于我,我拒绝负任何责任,”她的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负全部责任,”他说。”福尔摩斯先生,请听听事实的简单经过吧。

  “你显然对我的事情已经插手得很深了,否则我不会在那儿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为了参加赛马大会驯养了一漆黑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是否能胜利。如果我赢了,那么一切顺利。如果我输了——啊,我真不敢想象。”

  “我明白你的处境,”福尔摩斯说。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但是众所周知她的地产收入仅够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只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债权人就会象一群秃鹰一样涌到我的地产上,拿走一切东西——我的马厩、我的马——所有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面临着全面的破产。我如果能把此事掩盖三个星期,那么一切就都好办。她女仆的丈夫——就是这个人——是个演员。于是我们想到——我就想到——在那个短短的时期内他可以扮装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着马车露个面外并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因为除了她的女仆外不会有人进她的房间。这并不难处理。我姐姐死于长久以来就折磨她的水肿。”

  “那应该由验尸官来确定。”

  “她的医生能证实,几个月前她的病症就预示着这个结局了。”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尸体不能留在这儿。她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诺莱特就把她运到老库房去了,那个库房早就没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着我们,在门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们又把尸体移到教堂的地穴里。福尔摩斯先生,丝毫没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没做什么对不起死者的事。”

  “我认为你的行动是不可原谅的,罗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容易,”他说,“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或许就不这么认为了。一个人不可能眼看着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计划在最后一刻要被毁灭而不竭力挽救。我认为把她暂时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里做为安息之处并没有什么不当,何况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现在仍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我们打开了一个这样的棺材,移走了里面的东西,象你看到的那样安置了她。至于里面移出的遗骸,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地穴的地面上。于是我和诺莱特移走了它们,他又在夜晚下到锅炉房里把它们烧了。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叙述,尽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讲了出来,但我却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迫使我这样讲的。”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叙述有一点疵漏,罗伯特爵士,”他最后终于说,“既然你把赌注放在赛马上,那么就是你的债权人夺走了你的财产,也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这骑马也是财产的一部分。难道他们会关心我的马吗?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让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债权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敌人——萨姆·布鲁尔是个无耻之徒,在纽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过他一回。你想他会挽救我吗?”

  “就这样吧,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必须交给警察去办。我的责任是发现事实,而且也就此为止了。至于你的行为的道德或尊严问题,我无权发表意见。快到午夜了,华生,我们该回咱们那个简陋的住所去了。”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结局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所应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赛获了胜,马主净赚了八万英镑,债权人在比赛结束前也没有提出付债的要求,所以付清了债务以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钱来重建优裕的生活。警察和验尸官对于此事的处理也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除了在拖延死亡注册一事上遭到并不严厉的责难外,幸运的马主靠此投机事业干净地脱了身,现在此事已被遗忘,他的晚年也将体面地度过。

  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碍事了,”这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

  十年以来,当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这段故事时,他这样地答复了我。于是我终于得到许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这段紧要的经历公诸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在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那舒坦懒散的气氛中,我总觉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更爱聊天一些。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十分清静的角落,并排放着两只躺椅,而我的记事就从我们躺在这个地方开始,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我问他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案子没有。作为回答,他突然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出他那瘦长而灵敏的胳臂,从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这也许是个大惊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货,但也许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说的这么一点。”信是头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出的。上面写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日下午四时半登门造访,将有十分棘手的要事相商,务请拨冗指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示知。

  ”华生,不用说我已经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福尔摩斯说道,“你知道关于戴默雷这个人的情况吗?””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无人不晓的。””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点。他向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于在报上刊登的棘手问题而出名。你大概还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谈判吧。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具有外交本领的人。所以,我敢说这回大概不会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助啦。””我们的?””是啊,华生,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感到很荣幸。””那么记住时间是四点半。在此之前,我们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吧。”那时我是在安后街的寓所里住,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经赶到贝克街了。四点半整,詹姆斯爵士来了。大概用不着去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记得他那开朗率直的性格,宽阔而剃刮得很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快活圆润的声调。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流露着诚恳与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笑着的嘴唇含有机智的幽默感。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每一处,从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无一不显示出他那出名的讲究衣着的习惯。这位高大雍容的贵族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我是准备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的,”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回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于使用暴力、根本无所顾忌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我过去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过这个尊称,”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吸烟?那就请允许我点燃起烟斗吧。要是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现在还活着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还要危险的话,那他倒真是值得会一会的。敢问他的大名?””你可听说过格鲁纳男爵?””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戴默雷上校举起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你已经把他确定为凶杀犯啦?””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业务。凡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谁会怀疑这个人的罪行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当史普卢根峡谷刚一发生那个所谓’事故’时,我就肯定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我如同亲眼看见一样。我也知道他已来英国,而且预感到早晚他会给我找点工作做的。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想这次该不会是这个旧悲剧的重演吧?””不是,这回更严重。惩罚犯罪虽说重要,但事先预防尤其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个可怖的事件,一种残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酝酿起来,明明知道它要导致什么后果而又无法去制止,这真是可怕。一个活人还有比处在这样的地位更难受的吗?””是埃””那你就会同情这位主顾了,我是代表他前来的。””我没料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要做到使他的姓名不致牵连到这个案子里去。他的动机是绝对高尚而纯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当然你的酬金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主顾的实际姓名是无关紧要的吧?””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于案子的一端是谜,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谢绝这个案子了。”客人慌了。他那开朗、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动和失望而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太使我左右为难了。我敢说要是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就会认为承办这个案子实在值得骄傲。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和盘托出。至少,让我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不好?””好吧,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就是我并没有应许你什么。””同意。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在开伯尔战役出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有钱,美貌,多才,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女人。我们要设法从魔掌之中营救出来的正是这个女儿,这位可爱而天真的姑娘。””就是说,格鲁纳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是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极其漂亮,举止迷人,声调温柔,又富有那种妇女所爱好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据说女人都甘心听他摆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但是象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遇见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分的女郎呢?””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游艇旅行时的事情。当时对游客虽有限制,可都是自己负担旅费的。显然举办者不大知道这位男爵的脾性,等知道已经晚了。这个坏蛋缠住了这位小姐,而结果是,他完全地、绝对地赢得了她的心。只是说她爱上了他是不够的,她对他一片痴情;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她根本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想尽方法去治疗她的疯狂,但没有用。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跟他结婚。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意志如钢,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住她。””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没有?””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他过去的每一件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总是把他自己说成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天哪!可是你肯定无意中已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顺着你的话来瞒过你,但这不是真实情况。

  梅尔维尔已经一蹶不振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意气消沉。他那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已经丧失,一下变成了一个蹒跚衰弱的老头儿,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漂亮强壮的奥国恶棍较量了。不过我的主顾是一位和这个将军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期就象父亲般地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设法去阻止它。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请你承办这个案子,是他亲自提议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过我找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请求你以名誉作担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这个隐姓微行的谜。”福尔摩斯异样地微微一笑。

  ”这我可以担保,”他说道。“我还可以对你说,你的案子使我颇感兴趣,我准备着手进行。但怎么跟你保持联系呢?””可以在卡尔顿俱乐部找到我。万一有紧急情况,有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福尔摩斯把号码记了下来,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上坐在那里问道:”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郏是个大宅子。这家伙不知搞了什么投机的勾当,走运发了财,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险的对手了。””他目前在家居住吗?””是的。””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点别的有关这个人的情况?””他有一些费钱的嗜好。他喜欢养马。一度他经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来他那个布拉格事件传扬开来了,他不得不离开。他还收藏书籍和名画。这个人对于艺术品为爱好。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在这方面写了一部著作。””复杂的才能,”福尔摩斯说,“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不寻常的艺术家,此外还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通知你的主顾,说我就会着手研究格鲁纳男爵。目前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个人还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开局面的。”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在常终于,他突然醒转过来。

  ”怎么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你最好去会见一下这位小姐本人。””我说亲爱的华生,你想想,要是她那可怜的碎了心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能行吗?当然,如果别无他法,这个建议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不过我想,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着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提到过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晚期的经历中来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有用助手的。起初,约翰逊是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出了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悔过自新,投效福尔摩斯,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如果约翰逊当了警方的”探子”的话,那他早就暴露了,不过他参加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他有过两次判刑的名声,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加之观察锐敏、头脑灵活,他便成为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地了解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我自己的业务急需处理。不过有一天晚上我遵嘱在辛起森餐馆与他会了面。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斯特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给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他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在这种罪犯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现有的事实都不信,那么不管你有什么新发现,又怎么能使她回心转意呢?””谁敢说呢,华生?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杀人罪也许可以得到宽宥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会刺到痛处,格鲁纳男爵对我说——””他对你说话了?!””噢,对啦,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跟我的对手紧扭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一番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我对欣韦尔作了指示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他认出你是谁了吗?””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调温柔,和顺得就象是你的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而阴险毒辣却有如眼镜蛇。他是有教养的,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的一层社交礼仪下面,覆盖着坟墓般的阴森可怕。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 “你刚才说他很随和健谈?” “就象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满足的呜呜叫。某些人的和蔼健谈比气质粗糙者的残暴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独特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到你的。’他说,‘你大概是梅尔维尔将军请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对吧?’ “我没有否认。

  ”‘先生,’他说,‘这样做你将毁了自己的鼎鼎大名,本来你是名不虚传的,但是这个案子你绝无成功的指望。你会白费周折,更不必说会招致危险。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吧。’ “‘巧得很,’我说,‘这恰恰是我本来想对你说的劝告。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见您本人,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减少。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吧。谁也不愿意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弄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你现在是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亲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非弄得英国容不下你不可。这值得吗?

  要说上策,还是放开手的好。如果把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那对你来说将会是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撮油黑的胡须,活象昆虫的触角,在他听着上边那番话的时候,这触角消遣似地颤动着,终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了。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着你手里没牌而硬要赌钱,实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没人会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样,那毕竟是可怜的。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小之又小的牌。'”‘你以为如此。'”‘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告诉人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预先告诫了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的作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也会接见你的,因为她对父亲的意志十分顺从——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你看,华生,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严肃地告辞了,但是,在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时,他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知道。'”‘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成了终身残废。'”‘正是这样。说来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斯先生,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已经自讨苦头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两不相干。再见!'”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已经知道事态的发展了。” “看来这家伙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吓唬人,不过他这种人倒是巽言危行一流人物。” “你不能不管这事儿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子真有多大关系吗?” “既然他确实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儿还是关系重大的。而且,这是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呵!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随我回家,因为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呢。”我们果然见到他了,这是一个魁梧、粗鲁、红面、患坏血病的人,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表征。看来他好象刚刚跳进过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带出来一个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的苗条的、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她虽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算是介绍。

  ”没有她不知道的——好,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给抓来了。”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总是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可是,他妈的!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下十九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们喽,温德小姐。””要是我能协助叫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服服贴贴跟你走,”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远达不到、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打听我的过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给我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拉下马呀!”她两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多少人的深渊去该多好哇!””你知道目前情况吧?””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回那个家伙是要对另一个傻子下手,还要跟她结婚。你是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触。””但是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发疯地爱上他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跟她说过了,但她什么也不在乎。””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知道。””我的天,她可真有胆子!””她认为这都是诽谤。””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傻子的鼻子底下让她瞧瞧?””就是说呢,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么?””我不就是活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对待我的——””你肯这样做吗?””为什么不肯!””也好,这倒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自己向她忏悔过他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饶恕,我看她是不会再来谈这个问题的。””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之外,我还听到过一点他的另一两件谋杀。他总是以他那种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并不是空话。但是我什么也不在意——你瞧,我那个时候也是爱上他了。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象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

  但是有那么一件事震动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着他那张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释和安慰我,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

来源:天涯躺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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