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故事谨以献给卫国戍边的英雄和烈士们!
军犬七夜
我叫七夜。
曾是一名戍边军犬。
6个月前,军用机将我从荒无人烟的高原边陲,护送到四季如春的昆明。
一同上飞机的,还有我的营长凌飞的遗体。
凌飞长眠在了烈士陵园,而我住进了军犬疗养院。
作为多次立下战功的军犬,在疗养院里,我享受着精心的护理。定时两餐,牛肉、水果、粗粮应有尽有,不用再参加频与奔命的潜伏、追踪和抓捕训练,每日只需在和煦的阳光下,踏着修剪得小毯子似的草坪,像城市里的宠物犬一般,悠闲地散散步。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没有一刻获得过安宁。
每个夜晚,我都在梦魇中醒来。
午夜梦回,我想狂叫,想发疯,想再回到那一刻,回到凌飞死前的那一刻。我想跳起来,把入侵者的喉咙一个个咬烂撕碎……
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做军犬已经四年了,经历过的险境可以说是无法计数。
平均海拔4800米的卡纳尔河谷,常年白雪皑皑。每一次巡逻,都是我在前方领着战士们,趟过沼泽、爬过群山,越过峡谷……
我先趟过的路,才是安全的。
战士们把性命安危交给我。对我而言,这份信任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有一回执勤,从雪山顶上往下撤,在经过一道狭窄的山间峡谷时,新兵宋鹏一个趔趄跌了下去,他像粽子顺着山坡急速翻滚,眼看要落入湍急的冰流!同行的战友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一个腾跃跳下峡谷。
我用牙咬住他的衣领,待他用手攀住崖石,我又掉过头去,让他抓住我的尾巴,我咬牙弓背一步步将他拖了上来。
劫后余生,看着我撕裂流血的脚掌,宋鹏一把抱住我,他流下的泪凝在我毛发上结成了冰。
这个18岁少年,若不是因为穿了这身绿军装,他本该在父母庇佑下,过一种周末陪女朋友逛街看电影的悠闲生活。
那一天,我承接了他的脆弱,但我也相信,卡纳尔河谷的严寒险峻,会很快把他从一个稚嫩少年打造成皮糙肉厚的坚强汉子。
还有一年冬夜,我和战士们在雪山露营。深夜,战士们睡得很沉。在极度缺氧的高寒区,睡眠是最好的修护方式。
等我发出狂吠时,一只硕大的黑熊已赫然立在营帐口。
这家伙是饿急了来觅食的。
熊掌一旦落下来,整个营帐会瞬间夷为平地。就算人侥幸躲过,没了营帐,在零下30多度熬一夜,也要被活活冻死。
听到我的警叫,战士陈祥一咕噜爬起来。营长凌飞那句:“别动!”还没喊出口,陈祥已站在营帐口扛枪对准了黑熊。
黑洞洞的枪口果然激怒了黑熊。
它咧嘴发出愤怒的嚎叫,树干粗的手臂照着陈祥挥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凌空跃起咬住肥厚的熊掌,黑熊吃疼将我狠摔在地上。
肋骨断了一根,却根本不觉得疼,我立时又翻腾起来,挡在陈祥面前。
我呲牙,对黑熊露出尖利的獠牙,发出迎战的低吼声。
这家伙是我体积的四倍,但狭路相逢勇者胜,就算被他拍成肉泥,我也绝不能露出一点怯!
“快,干粮包,都给他!”凌飞喊道。在他指挥下,前排战士举起棍棒,准备应战,后排人则把随身带的干粮肉干都扔在了熊身后。
凌飞举起军用手电,用强光耀黑熊的眼。
黑熊眯眼发出烦躁的低吼。终于,它弯腰叼起地上的干粮包,转身摇摇摆摆地跑了……
像这样的险境,我足以讲上几天几夜不重样。
我的肋骨断过,脚掌撕裂过,牙齿也缺了两颗,满身伤痕,却从未想过退缩,只因为凌飞的那句“我们做战士的,不能退”,我已准备好把热血洒在这片土地。
然而,2019年2月的那一天,却成了我心头永远的恨。
没能守护好凌飞的痛,化作梦魇,夜夜折磨着我。
军犬七夜
幅员辽阔的卡纳尔河谷,是K国与我国的交界地。
历来纷争不断。
恶战发生前的那一年,K国试图在我军边境线内架桥修路,凌飞带人去交涉过多次。
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你们越界了,马上给老子滚!”
“再往前一步,别怪老子不客气!”
凌飞吼得青筋突起,他带着银框眼镜,天生的白面已晒得黑红。他是K军人熟知的“眼镜军官”——有一副破锣嗓子,体格算不上高大,却有敢赤手空拳肉搏的勇猛。
K方清楚我军军令,凌飞不会先动手,也不随身配枪,但他们也领教过,只要凌飞和他的兵反击,那便是不要命的孤勇。
K军不敢不忌惮。
每当这时,我立在凌飞身边,浑身的毛乍起,血液都在沸腾。我想,只要凌飞一声令下,我便一跃而起,一口将那头目的脖颈咬断。
当然,我一直没有等来那一天。
孤勇、发狂那只是凌飞震慑敌军的姿态,并肩作战多年,我很清楚,骨子里他还是一个懂得克制的军人。
凌飞把情况上报后,我军高层和K军高层多次谈判后达成和谈。2018年底,K方同意拆除边境线上所有正在施工的基建,并退回K方领地。
凌飞带领战士们每天照常巡逻,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多月。
春节前夕,团长特批了凌飞年假,让他回去陪媳妇待产。
凌飞不止一次跟我念叨,说媳妇二胎马上生了。他总说,儿子太捣蛋,把媳妇累得不行,这回要是能生个小棉袄,替他好好疼媳妇才好……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起这些时,他眉眼间总是缠绕着化不开的柔情。在那样的瞬间,他好像从破锣嗓子的黑面军官又变回了会写诗的中文系高材生。
只是,那天团长批了假,从办公室出来后,我没见他高兴,反倒一直眉头紧锁,似胸间压了千斤万担。
晚上,在那间不足8平的办公室里,我见他给妻子打视频。
面对妻,他全没有带兵时的严苛,像个着急的孩子,一上来就是三连问:“你好不好?小闹又捣蛋了没?你每天有没有胃口啊?”
妻子在视频里温柔地笑:“都好,你放心吧。有妈在呢!”
然后,他们对视了好久,不知怎的,谁也没有讲话。
过了一会儿,妻柔声问:“你打电话,是不是想通知我,今年过年……又回不来了?”
凌飞愧疚地垂下头,眼眶泛了红。
我分明看见,视频里他的妻子也飞快地抹了下泪,红着眼强笑:“回不来就回不呗!反正这生孩子的事儿你也帮不上忙!再说,我又不是第一回生了,没那么娇气!”
凌飞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哽住了。
他挂了电话,在狭小的办公桌边,他俯身抱住我,无声地哽咽了。
我不知道,在手机那一端,那一刻,他远方的妻子是否也在默默地流泪……
团长特批的假,凌飞终究还是没有休。
后来,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再让凌飞重新选一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只知道,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离开他半步,那天就算是惨死在K军的棍棒之下,我也要陪凌飞同生共死。
我的一生,只有一个主人。
我的主人,只能是凌飞。
军犬七夜
凌飞的预感是对的,短暂的平静只是K军麻痹我军的伎俩。
2018年除夕,军营中迎来了少有的热闹氛围。炊事班集体包饺子,团长给每个新兵都备了一个大红包,我的伙食也多加了一斤牛肉,走廊里、宿舍里到处是打电话向亲友报平安的战士……
那天巡夜的本不该是3团2营,但凌飞放心不下,请团长请示后,他和其他营长做了换防。3团2营的人分头出发了,凌飞带上我还有一个班的人去了苏瓦尔河。
苏瓦尔河是卡纳尔河谷最激流险峻的一段支流,两侧群山林立,要紧防K军在山高处扎营,抢占易守难攻的先机。
一走出军营,像边陲的每个冬夜一样,那一晚,迎接我们的依然是无边的寒冷与黑暗。9人1犬,在静默中列队前行,照耀我们的只有头顶漫天的星辰。
走到半路时,宋鹏冷不丁从胸膛里掏出一只白玉笛。
见他把笛子横在唇边,班长肖玉柱呵斥道:“这行军呢!你咋把这玩意儿带来了?”
凌飞倒是一改往日的严苛,笑着摆了下手:“算了,让他吹吧!第一回在军营过年,想家了吧?”宋鹏咧开嘴“嘿嘿”地笑,像个调皮的孩子得了逞。
他的笛子吹得极好,有时候陪我训练完,他就吹给我听。绵软的笛音好像真的有放松功能,我听了浑身舒爽,训练时碰伤的腿脚都不觉得疼了。
婉转的笛音在高原的夜空回荡,有一种说不出的空灵。
伴着笛音,凌飞默念了句古诗:“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自然不懂诗的意境,但他念诗时眼眸间闪烁的星辰,让我动容。但很快,他就把头侧向远方,不让战士们窥探到他脸上些许温柔的神色。
很多年以后,我仍无法忘记那晚他的眼眸。那双沉静的眸子,像沉入湖底的水墨画,在波光晃动摇曳,历久弥新……
那一瞬,他眼神里分明有期盼……
或许,他还期盼巡逻后,给妻打视频报平安。
后来的无数次,心痛到难以呼吸时,我常会生出一种妄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我还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凌飞前方,头顶星空闪烁,夜色中笛声悠悠……
但边境凶险,安逸是需要用血肉去维系的。
还记得,那晚,当行进到距离苏瓦尔河还有500米时,我放慢了步伐。
我捕捉到,空气中有一丝异样。
那种味道,我太熟悉了——常年吃咖喱和牛肉的K国人,身上有股浓郁的体味。
浑身的皮毛都收紧了,我抬头对凌飞发出警觉的低吠。
凌飞停下脚步,对众人比了个戒备的手势。
我们随即以潜伏姿态慢慢靠近苏瓦尔河。
果然,河对岸有人形影影绰绰,一大片,像暗夜中鬼魅的蝙蝠,目测至少有两百多人。
“他妈的!搞突袭!”我听见肖玉柱骂,“营长,咋办?”
凌飞略一思索:“老规矩,我先去跟他们交涉!”
“太危险了,他们人很多!”
“必须拖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过河上山。等会儿看情况,你带人回营地报告!”
来不及多想,凌飞奔向河岸,他径直踏进了刺骨的冰河。夜幕下,他展开双臂,如雄鹰一般护住身后刻有鲜红色“中国”字样的界碑。
“停下,你们越界了!”他向对岸的人喊。
怎么能让营长孤军奋战?肖玉柱领着8个战士紧跟着凌飞也踏进了冰河!跟营长一样,战士们也都展开双臂,站成一排,铸成一道人墙。
凌飞大喝:“停下!再往前走,就是蓄意挑衅!”
然而,对面的人不但不停,反倒举着棍棒大步跑过来。等跑近了,才看清他们个个带着头盔,手握棍棒,高举钢盾……
敌多我寡、有备而来的态势,令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宋鹏又从怀中抽出了那只白玉笛。
这一次,他的神色没有顽皮愉悦,而是把玉笛紧握手中,凝眉注视着前方。
敌军步步逼近,凌飞低声问:“小子,怕了吗?”
宋鹏坚定地摇头。
我们都清楚,今夜少不了一番肉搏的恶战。
但没有人后退半步。
我也只等凌飞一声令下,就投入殊死硬搏。
K军冲过来了,凌飞大喝:“再往前走,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K军头目走过来,对凌飞咕噜了两句,伸手去推搡凌飞。
敌多我少,为了把身边的8个兵安全带回,凌飞竭力忍耐着。
他比着手势,用英文夹杂着K文耐心向对方交涉:“你们上层已经跟我方达成和谈,你们要退守边境……”
突然,一个K军抡起钢棍,照着凌飞的头挥下来。
霎时,热血涌出,血色糊住了凌飞的眼。
眼看营长受重击,战士们哪还能忍得下去?宋鹏率先操起手中的玉笛反击……
刹那间,夜空的寂静被嘶喊声、棍棒殴击声充滞了。因为没有携带武器,战士们只能用顽石反击……
我跳起来,一口咬住一个K军的脖子,鲜血如热流灌入咽喉,我感受到血脉喷张的兴奋!
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但很快,我听见凌飞冲我大喊:“七夜,走!回营地!快!”
我不想走!
可这是军令!
含着满嘴的血,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凌飞,我一跃跳上岸,向营地飞驰而去!
冬夜的风从我皮毛上掠过,根本不觉冷,反倒似燎原的火将我的血肉都点燃了,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耳畔只有风声和喘息声,心肺像要炸裂开一般,我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个小时后,我带回了救兵。
团长派了一个营的人赶来救援。
最终,我们以绝对优势结束了战斗。
可是,那天的画面,却像梦魇刻进了我的脑海。
从那一天起,我的梦境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猩红。
从营地返回河谷时,我看见陈祥大喊着抱住一个K军滚下了崖谷;凌飞则倒在通往高地的河岸边,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班长肖玉柱趴在凌飞身上,以一种守护营长的姿势死去。他的脊背不知承受了多少击打,厚厚的军用棉服是浸透的暗红色;宋鹏栽倒倒在冰河里,他的白玉笛碎了,十个手指也被石头砸断了。
这个爱吹笛子爱流泪的19岁少年,一年前我曾在冰河中救过他一命,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从热血少年变成铮铮硬汉,在新兵第一年的除夕夜,他被永远埋葬在了冰冷的苏瓦尔河……
这一场肉搏的恶战,从黑夜一直持续到破晓。
因为凌飞的死守,K军想要占据高地的计划没有得逞。
战斗结束后,留下的只有遍野凌乱的尸首——冰河里,悬崖下,还有被河谷冲走的无法计数的遗尸……
那一天,连苏瓦尔河的水也变成了粉红色……
军犬七夜
在立下战功之前,我并不是一只拥有正式编制的军犬。
高原的冬天,几乎寸草不生,母亲生下我后,实在无力喂养,就把我叼到了军营口。
是凌飞将我捡了回来。
看到我病猫样的小身躯,营地的人都说:“这是只串种狼狗,养着玩玩行,当军犬可不够格!”
凌飞却不以为然,他说:“我还是中文系的硕士呢,都说我是书生当不来兵,可老子现在是最年轻的营长!这小家伙毛没长齐,熬了一夜都没冻死,我看是块好料!”
营地没有专业的训养员,凌飞就从网上查,从书上学。
自从我来到营地,3团2营的战士就多了一项任务——轮流给我做陪练。不但让战士们陪我练,凌飞还让另外三只在北京受过专业训练的军犬也做我的陪练。
当然,陪我最多的,还是凌飞。
用他的话说:“你小子就知足吧,老子陪你的时间,比陪老婆孩子的都多!”
闲暇时,他喜欢跟我念念叨叨,他讲话老是“老子老子”的,可我知道,那不过是他想摘掉“文人军官”帽子的小把戏,也是他多年跟K国来犯者交涉养下的习气。
骨子里,他的文人气性一点没变。
要不然,他不会趁战士们睡熟了,就掏出妻子的照片,傻笑着问我:“看,我媳妇漂亮不?”也不会在聊起儿子第一次跟他见面冲他喊“叔叔”时,眼泛泪花。更不会在战士们抱怨驯养我这只土狗不值当时,对他们语重心长道:“在这片生命的禁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所以,我才拼了命地练,玩命地长本事。
我不想给凌飞丢脸!
当我第一次立下战功——追踪到900米开外的K国伏兵,凌飞高兴得像儿子考上了大学。
当我第二次立下战功——在敌我冲突时,及时返营带回救兵,凌飞就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求尽快给我军犬的正式编制。
卡纳尔河谷没有春天,有的只有湍急的冰川、险峻的奇石和吞没人于无声的沼泽,但恰恰是在这生命的绝迹处,我却度过了一生中最无憾、最辉煌的时光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凌飞。
军犬七夜
经过那场恶战,我右前腿受棍伤骨折,我那满是伤痕的躯体已经不符合军用犬的体格标准了。
于是,跟随凌飞的遗体,我被护送到了春城的军犬疗养院。
没有人明白,在绿草如茵的疗养院过着安逸的生活,可我怀念的却是边陲那冷石峻立的戈壁和蜿蜒湍急的冰川。
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早已如钢钉钉进我的心脏,疼痛难耐,却又无法遗忘……
每当驯养员喊我的名字,恍惚间我总会听成凌飞那特有的破锣嗓子,闭上眼,他那双并不缺乏柔情的眼眸似乎又在含笑注视着我……
夜深人静时,耳畔常会响起飘渺的笛音,然后,那个吹笛少年安静的侧颜就在我眼前浮现……
驯养员都知道我不吃橘子,可他们不知道,我不喜欢吃橘子是因为橘子的清甜香气,让我忍不住想起陈祥。那个22岁的南方少年最爱吃母亲从江苏老家邮寄过来的青皮橘子……
我以为,余生我都要这样的在痛苦中彷徨渡过了。
直到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她眉眼清秀,肩膀纤薄盈盈一握。
女人把我带回了她的家。
领养军犬的手续是很复杂的,但因为身份特殊,她只用一天就办好了所有手续。
见到我的那一刻,女人蹲下来,抱住了我。
她温热的泪很快濡湿了我面部的毛发。
她说:“七夜,你还认得我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四年前,她坐着军用货车来到军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四年军营生涯里唯一的一次。
她的面容比视频中看起来更加消瘦。
那天,在军营门口,刚集训完的凌飞老早就在等她了。班长肖玉柱带着我还有几个兵也一起在门口列队等着。车还没停稳,肖玉柱就跑过去,一把拉开车门把行李箱搬了下来。
凌飞则跑过去,把她扶下车。
一落地,她蜡黄着脸,想冲大家笑一下,却被难耐的恶心催得弯下了腰,她呕出一些黄绿的水。
众人这才看清楚她的身形,肚子高高隆起,似是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接车司机跳下车,对凌飞道:“太遭罪了,嫂子吐了一路,胃都吐空了。”
一听这话,一帮糙汉子都凝起了眉,各个面有戚戚。
肖玉柱转身跑进营房端水去了,凌飞皱了下眉,顾不得旁人眼色,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就是凌飞的妻——沈素云。
因为素云的到来,团长特批了凌飞三天假。
可是,素云高反严重,当晚就发起了烧,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天假结束了,凌飞白天要带队训练,怕她寂寞,就让我在营房里陪着她。
像凌飞一样,她也喜欢蹲下来,抚摸着我,碎碎念——
“本来说好,他攒年假回家看我,可谁想突然又有了集训,那只好我来看他了。”
“宝宝还有两个月就出生了,到那时候,我的时间也不自由了,这次要是见不到他,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唉,我这身体真不争气,一来就病倒了,净给你们添乱了……”
听惯了汉子们粗砺的军号,她温柔的嗓音和煦的笑像温润的泉水在我心头缓缓流过。
我好像有点理解凌飞对她的感情了。
她看起来那么瘦弱,却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晚上,陈祥给她送来了橘子罐头。罐头瓶在他怀里摞得高高的,把脸都挡住了。
陈祥喜欢吃家乡的青皮橘子,母亲就把亲手采摘的鲜橘送到村里的罐头厂密封成罐头,空运邮寄过来。平时,他把罐头锁在柜子里,只有想家的时候,才舍得开一罐吃。
他憨笑着说:“嫂子,你吃!可甜呢!吃了就不犯恶心了。”
隔天早上,肖玉柱又送来了三朵淡白色的花。
“嫂子,这是今天回营路上采的!”他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咱们这儿冷,也没别的花,时间紧,我们就找着三朵!晚上让营长给你泡水喝也中!喝了就不头晕了!”
我认得那花,那是雪莲,生长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雪线的岩缝和崖壁之上。
这帮嘴笨心细的汉子,用他们的方式表达着对素云的欢迎。
素云把雪莲插在罐头瓶里,摆在窗户边。
阳光映进来,月白色的花瓣像透光的薄玉,美得沁人心脾。
素云眯着眼笑起来,低头自语似的冲我呢喃:“凌飞啊,是个不知道爱惜自己的。以前,我总担心这里环境恶劣,他再把身体熬坏。这次来,亲自看一眼,我放心了。这里虽然天冷地也冷,可这里的人心暖着呢……”
那次探营,素云住了七天。
又过了两年,等到他们的儿子都会说话了,凌飞才得以回家休了半个月的假。
再以后,他们就只能在电话里、语音里和视频里交流了。
一直到2019年2月底,凌飞的遗体被护送回了春城。
后来,我才知道,带我回家,是素云在获知凌飞死讯时就做好的打算。所以,我才跟随凌飞的遗体被就近送到了春城,凌飞的家乡。
只是,军用机把我送到春城时,素云因为悲痛过度伤了胎气,一直在产房保胎,连凌飞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一直等到孩子过了百天,她才正式去军犬疗养所办了领养手续。
如今的素云,比从前更加安静了。
晚上,当我在梦魇中醒来,会看见失眠的她踩着拖鞋,去客厅给自己喂几片白色药片。她的脚步轻得像踩在云朵上,绝不会惊扰到酣眠的孩子和熟睡的婆婆。
她以为这是她的秘密。
只有我知道,在另一间卧室里,凌飞那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时时在哀痛中醒来。只不过,老人麻痹自己的方式不是吃药,而是悄悄去厨房倒半杯白酒,沉默地饮下。
我曾经见证过凌飞隐秘的柔情,如今,我又见证了这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女人,如何把锥心的痛隐藏起来,假装一切如常。
凌飞的大儿子闹闹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有一回,他放学回家,抽泣着追问素云:“妈妈,爸爸为什么从来都不来接我?班里的小朋友说我爸爸牺牲了……什么是牺牲……是死吗?”
闹闹的泪恐怕把素云的心都搅碎了。
我在地上烦躁地来回转,恨自己不能开口,无法安抚那天真的灵魂。
素云揽过闹闹,指着电视柜上凌飞的军装照,颤声说:“闹闹,你记住:你的爸爸是英雄,他是为了保护大家才牺牲的……闹闹不要怕,爸爸虽然牺牲了,可他在天上能看见闹闹,他会一直保护闹闹的……”
“真的吗……”闹闹揉搓干满脸的泪,仰起小脸,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爸爸太勇敢了,所以,神仙才派他去天上保护我们,保护所有的人,对吗……?”
素云喉头滚动,用力地点了点头。
四岁的闹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蹦跳着跑开了。
素云却扭过头去,哭得肩头耸动。
我匍匐在她身边,用悲悯的眸凝望着她。
她抽泣了一会儿,默默走到屋角的钢琴边,坐下,又弹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
自从她接我回来后,我总是听到她弹同一首旋律。
白天,闹闹去幼儿园,婆婆带小女儿去楼下晒太阳时,她就会悄悄弹起这首歌曲。
这样的次数久了,我了然了,也许,那就是她对自己的纵容,像抽鸦片一样,她容许自己有片刻的沉迷,片刻的逃避。
她弹琴时,我分不清她脸上的神情,究竟是甜蜜多一些,还是忧伤更浓一点,但我确定,她是沉醉的,像是沉醉在一个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
在那样的时刻,她一定是看到了云端之上的那个人吧……那首曲子里,一定藏着她和凌飞的过往……
素云
我叫素云。
是春城师范大学的一名音乐教师。
春城并不是我的家乡,但我喜欢这座城市,这里是我学业和事业开始的地方,也是爱情萌芽的起始。
是的,我是在春城遇到的凌飞。
那一天,是我应聘到酒吧做钢琴演奏的第一天。
那天刚好是圣诞节,才晚上9点多,酒吧的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连弹三首曲子之后,我下了台,去厕所换好衣服,准备坐最后一班公交车赶回学校。
一个浑身散着酒气的客人,把我堵在了厕所出口。
他抓住我的胳膊说:“妹子,别着急回家呀!陪哥哥喝一杯,一起过个洋节呗……”
刚上大一的我哪见过这种阵势,我拼命想甩掉他。可那人见我受惊的样子,越发觉得有趣,竟呲着牙笑:“你不就是勤工俭学的学生吗,哥哥明白!哥有钱,不但能供你上学,还能给你买裙子,买名牌鞋……”
就在我急得要落泪的时候,一个人影闪过来,一把将那醉酒的男人推出去一丈多远。
“再动她一下,你试试!”这一声喝,底气十足。
我抬眼看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个长着剑眉的白面清秀少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天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薄荷味儿。
也真是怪了,在那么紧张的关头,我竟然还能留意到他身上的气息。
“哟,有男朋友啊?有男朋友就早说嘛!兄弟,误会了哈……”也许是被少年的气势吓到了,男人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是春城师大的?”少年问。
见我惊讶地瞪大了眼,他笑笑:“你背包上还别着校徽呢!”
我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巧了,我也是春城师大的,我是中文系的,大二,你呢?”
“我大一,音乐系的。”
我们竟然还是校友,我的心更踏实下来,从心底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也许,我是在那一刻就喜欢上了凌飞……
“正好我也要回校,要不……咱俩……一起?”说出“一起”两个字的时候,他不自觉地顿了一下,脸也红了。
一路上,他像警察查户口似的,问了我好多问题。他反复地叮嘱我:“你可再别来酒吧了,这里头乱着呢!你一个女孩子,胆子也真够大的!”
我嘴硬地反问:“你不也是学生吗?那你还来?”
他嘿嘿一笑:“我不一样!我是因为舍友的爸往这个酒吧供啤酒,我过来帮个忙。谁想到,就遇上你了呢!”
是啊,命运的安排谁能想到呢?
那一年,我19岁,他20岁。
第二天,我再去酒吧的时候,发现他竟然靠在酒吧门口等我。
他穿着军绿色的夹克,带一顶黑色棒球帽,低头半遮住脸,在酒吧霓虹的映衬下,个子高高的他看起来很像美国电影《珍珠港》里的飞行大兵。
见我不听劝的又来了酒吧,他有些气,但还是笑着说:“你还真是不听话啊!?”
我心里又暖又甜,嘴上却辩解着:“我总得把这个月干完,不能说走就走,没点契约精神!你……该不会是来等我的吧?”
“你说呢?”他咳嗽了两声,“保护学妹,是我的职责!既然让我看到了,那就得管到底!”他分明脸都红了,却还说得那么一本正经。
我忍不住想笑,又怕他看出我的欣喜,只好刻意绷着脸:“那多不好意思,太耽误你时间了。”
“真怕耽误我时间,那就尽快换个工作!”他叹了口气,“哎,算了,你别管了,找工作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后来的很多天,他都在酒吧里等我。偶尔有课不能来的时候,也会叫同系的男同学替他护送我。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800块薪水,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酒吧。
他把我介绍去给他姑妈的女儿教钢琴了。
一教就是4年,直到我大学毕业。
当然,我们也恋爱了。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谁刻意追求谁,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就像春城的玉兰花,到了时节就自然地开放,香味清雅却回味悠长。
那些甜蜜的日子,足够我用一生去回想。
后来,我们相约考本校的研究生。
凌飞高我一级,率先考上了。
但研三那年,临毕业时,成绩优异的他却放弃了留校资格,转去参了军。
我早就预感到,他早晚会选择这条路的。
我们相恋后,他向我讲述过他的童年。
凌飞的父亲是一名武警特警,在他16岁那年,父亲牺牲于云南的一次缉毒任务。
父亲生前,总是教导他:“凌飞,你记住:好男儿就得保家卫国,建军立业!”
家里到处都是父亲立功获得的勋章奖杯,童年的他也在训练场上见识父亲带兵训练的果敢。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自他懂事起,就梦想着,等到成年那一天,也要像父亲一样,穿上绿色的军装,在训练营里挥汗如雨,在冲锋陷阵的危难中实现价值。
父亲牺牲后,痛失所爱的母亲坚决不允许凌飞报考军校。
为了顾及母亲的情绪,凌飞悄悄藏起了军营梦。
可是,从军的热切没有一刻在他胸中冷却过,父亲的牺牲,也并没有熄灭那团火,反倒化成了一种更深沉的召唤。
爱是什么?
20岁时,我以为,爱是成全,是懂得。
所以,纵然有不舍、担忧,我还是选择支持凌飞。
凌飞也向我保证,他不会一直留在边防,等尽完该尽的义务,他一定向上级申请,尽早调回春城。
就这样,他从温暖的春城奔赴了寒冷的边陲,成为一名守兵。
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完成父亲的遗志,凌飞也是充分考虑了我的感受——年轻时的我们都想当然地以为,在相对和平的年代里,戍守边疆固然艰苦,但至少,我可以不用像婆婆年轻时那样,日夜为爱人的安危而担忧。
所以,当我亲耳从婆婆口中听到凌飞的死讯时,我才会觉得一切魔幻得像梦。
他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7年了,我们通过无数次电话,可我却从未听他提过边境的凶险。
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疼,我好恨,恨命运残酷,恨他终究负了与我的约定。
我曾经期盼过无数次的生活——从边陲转业后,我们可以一起带着孩子去旅行;像每对寻常夫妻,认真地讨论晚饭吃什么,饭后一起散步;哪怕是为孩子的教育闹点别扭,都充满了热闹的烟火气……这些我渴望的,想与他一起融入彼此生命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只能是一场再也不能成真的梦了……
叫我怎能不恨?
可是,当我看到一夜白头的婆婆,看到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幼子,我不得不再一次追问7年前凌飞参军时我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爱,究竟是什么?
我4岁了,我对爱又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我想,除了成全,爱还应该是珍惜,是信任。
我仔细地回忆,戍边七年,凌飞虽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可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我都是在他的问候中迎来;
他拜托本地战友,生活上我有什么困难,他的战友会轮番上门替我解决,小到换灯泡,大到帮忙给孩子办理幼儿园入托;
生日、结婚纪念日、情人节,妇女节……每一个我能想到的节日,都有不一样的惊喜;
我们常常视频,可他还是会用最古老的方式给我邮寄情书;
我的办公桌上常有鲜花,以至于同事们一度以为我无法忍耐长久的寂寞,有了婚外情……
当我告诉他们,这所有的甜蜜,都来自我那两千公里之外的丈夫时,女同事们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接着是由衷的羡慕。
有位婚龄20年多的老教师对我说:“素云,从前也许有人同情你,可现在,我们羡慕你。这样的一份爱,是值得你守候的!”
是啊,地理位置并没有拉远我们的距离。相反,我们的感情比学生时代更热切,更绵长了。
从大一相恋到七年婚姻,我们彼此拥有过14年。
这14年,每一分每一秒,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给与彼此的,是最纯粹的爱。
他终究没能践行对我的诺言,可我应该相信,那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无法抉择的命运!
得知噩耗时,我哭晕了过去。等我在急救产床上醒来,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婆婆那双满含血丝的眼。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
就像最深沉的湖泊,把伤痛和脆弱都沉溺于灵魂的最深处。
婆婆握紧我的手,用一种坚毅的语气宽慰我:“云云,别难过!你看,我老婆子都想得开——我的儿,他是得偿所愿了!从我松口答应他参军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婆婆眼里涌上了泪雾,“我们……该替他欣慰!云云,为了孩子,你要坚强!”
来源:蜂蜜柚子茶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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