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代人的儿童乐园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下午4点24分,四个成年人踩着4点半关机的钟头,挨个钻进车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四、五百斤的重量压阵,摩天轮大红色的圆车厢一面缓缓上升,一面在微风中“厢动绳摇”——要是远处有人录下座舱的动态,它此刻应该是被小伙伴“拍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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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澍天/摄

“不要蹦,不要蹦啊~”

苦口婆心的人叫小梁,1989年出生。车厢里几个杭州朋友,年纪都比他大几岁;但这些三、四十岁的人呐,一旦进入这小小一方天地,身上隐秘的开关便被打开了,即刻“现了原形”——通通回到三岁。

1.

小梁其实也憋着,他一边正经地嘱咐朋友按耐住激动,一边已经激动地和他们一起欢笑作一团。

不过职业身份让小梁习惯了常常会跟小朋友关照:“要爱护游乐设施噢。”因为游乐场里大大小小的二十几件设备,都是小梁心爱的玩具。

他是杭州青少年活动中心(民间熟知的“少年宫”)康乐部维修组组长——修玩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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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在检修旋转木马

每天早上8点半,少年宫游乐场正式开始一天的运行前,小梁会和他的四人小队分头对全园游乐设备进行检查。“主要是看机械联锁,螺丝,安全带等机械装置是否符合要求。”

游乐场里头最威猛的玩具,也会在小梁手里现原形——

他称作“大生活”(杭州话,大活儿)的特种设备(满足一定速度和高度)年检,一般一样玩具就要拆个三、四天。

对的,全部拆出来。比如,他能拆到少年宫里平日顶顶神气的太空飞车——速度最快的“小型过山车”;等玩队伍永远最长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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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威猛的太空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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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卸八块”的太空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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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飞车:“我不要面子的啊?!”

—散架成若干螺丝、前桥轴,行走轮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小梁盘算了一下,“大概有九到十种、六十几个配件。”

我在想,小朋友看到神武的太空飞车,居然像《终结者》里失败的液态机器人那样变成了一滩,会不会尖叫、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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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小看小西斯(杭州话,小孩儿)了。

小梁在少年宫拆了十年玩具,只碰到过两种小朋友——好奇围观他拆装的;以及,持续围观并不间断提问:“叔叔什么时候修好我可以上去玩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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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摩天轮不会被小梁完全拆散。小梁说,摩天轮最多只能把65毫米左右的受力轴拆出来,打开底下的铝板,检查生锈情况。“每一个座舱都还能保持形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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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摩天轮

2.

小朋友,哪里有那么脆弱。

1960年代,杭州市少年宫以青少年校外培训为功能而建立;直到1992年6月1日,少年宫的儿童乐园才正式对外开放。

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宫就早已是“乐园”之盛名在外——因为1982年4月,国内最大的游艺机“登月火箭”,已经在少年宫落成。

整个1980、90年代,住在城市四面八方的杭州人,哪个没有(不停地)玩过登月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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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很有趣又叫人震慑的事情是:许多老杭州人对登月火箭的显著记忆,是“冒”(杭州话,吐)啊!

刚才进入摩天轮座舱的“发疯F4”中的原子小姐,就是此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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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4中的原子(左二)和小梁(左一)

当年学龄前的原子,却是非常不情愿去少年宫玩的。“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进宫太过惨烈。”这件事情,和原子的父亲有关。

老爹有一天一脸兴奋地回家对女儿说:“走,我们去少年宫坐登月火箭!”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全世界都为人类在航天事业中取得的成就激动不已,探索外太空成为了一代人的理想。

老爹彼时就是这样一名30岁出头的热血青年;他毕业于杭州大学物理系,在老杭大数学系教书。

不过那个年代,成年男子只身去坐游乐场的登月火箭,总有点不太好意思。老爹想到他是有道具的呀——带上小原子!

被老爹忽悠着坐进了那个巨大的圆盘时,原子还没有想明白:画报上一座塔形的登月火箭,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来不及分析,她就晕了。

“登月火箭转起来5秒钟以后,我就有想吐的感觉。”

小朋友的不适,被转嗨的爹发现了。他不担心,一边“飞”一边还传递诀窍给女儿:“不舒服就把眼睛闭起来!”

“我眼睛闭牢的同时,恨死这个登月火箭了!”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登月火箭的转盘总算停了,在缓冲冲力放慢速度的那最后几圈里,原子小朋友已经开始“哇哇”地吐。

老爹倒是非常过瘾,暂时飞不出外太空去,能到咫尺的少年宫坐一次登月火箭,是他最理想的飞天方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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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月火箭确是一件十分科学的玩具。

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的科学家刘庆会说,登月火箭玩具是在一定倾斜角度作旋转的,上升时有失重感,类似火箭发射;下降时类似月面着陆,有加重的感觉。

国际宇航联空间运输委员会副主席、中国航天科工集团研究员杨宇光说,在登月飞船登陆月球前,会绕月球很多圈飞行,“绕圈是在等待着陆机会;飞船登月之后,指令服务舱也一直在绕月轨道上绕圈运行,等待登月舱返回。”

也就是说,那些下了“火箭”眼冒金星的少年,虽然有点狼狈,但他们都已经成功登陆“月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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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宇航联空间运输委员会副主席、中国航天科工集团研究员杨宇光收到我的“登月火箭”老照片图后,很激动地说,他小时候在家乡内蒙古也玩过同款登月火箭。杨宇光当晚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张照片是这支儿时的“登月火箭”;另一张照片是他与两位了不起的航天员的合影,他们是:全人类第一批登上月球的宇航员之一、美国阿波罗十一号(1969年)任务指令长巴兹·奥尔德林(Buzz Aldrin)以及中国神舟十号乘组航天员王亚平

3.

1997年夏天,第一次在少年宫玩了登月火箭的小梁同学,也是一名“登月”即吐的少年。

但是小梁每次去少年宫,仍然都要爬到火箭上去玩;吐到一旁“落月”后纹丝不动的表妹一直嘲笑他,也在所不惜。“我就喜欢在少年宫搞(杭州话,玩,发音g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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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是最最重要的,受虐也要搞。

和大部分杭州少年一样,小梁小时候来少年宫的“主业”是培训;上完课,他才有机会在游乐场玩一会。

他小时候住在望江门,自行车代步的年代,回家需要大半个小时。有时候培训课放学晚了,大人着急拖着小朋友回家烧饭,他便抱住大腿极力恳求:“搞一歇歇(一会会),就一歇歇。”

搞是最最重要的,见缝插针也要搞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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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宫的登月火箭 周澍天/绘

为什么小朋友会这样执着地喜爱到游乐场去搞?

这次带着采访任务去少年宫搞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少年宫的快乐,基本上全是转圈——大小快慢、不同程度的绕圈游戏。

我问物理科学家朋友熊宏伟:“人类活在自己转圈圈、又绕着太阳转圈圈的地球上,是不是对转圈有天然的亲近感?”

熊老师自己就经常去玩过山车,他说他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老师,也特别喜欢游乐园,那位老先生现在70岁了,只要有机会,就会在游乐园玩一整天。“旋转时的向心/离心力,真的能抛弃人体内所有的烦忧。”

少年们自然都是坚信这一点的了。2009年,小梁刚开始在少年宫工作时,每天上班前,都要先在游乐场搞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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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那时候经常去玩碰碰车

4.

有一位和小梁差不多执着于在少年宫里玩的少年,是他现在的一位前辈、少年宫康乐部的胡老师。

胡老师生于1963年,他玩的少年宫,又是一个纪元——

那是登月火箭都还没有在少年宫“坐镇”的时代;但是神奇的少年宫,仍然像一块磁力巨大的吸铁石一般,吸引着全城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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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宫练武场 周澍天/绘

1973年大年初一,小学三年级的小胡跟他的同学一起,从老农大(今浙江大学华家池校区)宿舍出发了。那天阳光明媚,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一大群男生走了半小时到5路车公交站,他们上了车,一直坐到小车桥站(现在望湖饭店附近),再走十分钟,到了少年宫。

十岁以前,小胡同学还没有机会到少年宫来过。“一方面离家远,一方面,我们那个时候,少年宫是优秀学生能来培训的地方。我们学校当时只有一个叫‘张强’的学生被选上来培训。羡慕啊!”

羡慕是羡慕,不过没有被选上参加培训的小胡他们,带着自己的欢乐去了少年宫,“我们是去搞的。”

当年这群男孩子很快钻进了少年宫最北面的乐园,练武场。

1965年暑假,基于军事训练项目的小民兵练武场在少年宫成立。“曾经的练武场里,设置过矮墙、钻地道、炸地堡、走独木桥、过铁索桥、巧越悬崖和飞渡天险等12项军事体育游戏。”

“你们那天都玩了个遍?”

胡老师即刻纠正了我的论断:“不是玩了个遍的问题,是重复地在玩啊!玩不厌的。”

这帮小朋友早上进宫,“疯”到下午四点才想起来要回家。“天色已经暗了,我知道要挨骂的,就在回去的路上,把2毛钱压岁钱剩下的1毛钱,全在庆春路上的菜场买了青菜回家。”

后来整个青春时代,胡老师没有再去过少年宫。成年以后,他从部队专业,被分配到少年宫工作。再次回到乐园,胡老师已经23岁。

5.

距离那个大年初一47年以后,胡老师坐在康乐部的办公室里讲述当年的故事。我看着他眼神里的光芒,面前如有AR一般,跳出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十岁少年——

他正在练武场里摸爬滚打,满身的泥,满头的汗。当少年跑近来,他和胡老师依旧的娃娃脸、月牙眼重合在一起。

说来神奇,我们这次的采访“起底”了少年宫里目前在职的多位老顽童,他们全部是从小在少年宫玩大的老杭州,一生都在少年宫工作:胡老师58岁,杨老师54岁,傅老师51岁。

可是这每一张脸,分明还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啊——他们参与了少年宫游乐园的整个创建过程;加入过当年集资购置高架滑车、自控飞机、马拉车、小火车、激光打靶等设备的行动;见证了登月火箭、练武场从光辉岁月到退出历史舞台;知晓游乐园里每一件玩具的迭代历史……他们对如今少年宫的每一件事物都如数家珍。

说到欢乐时,这些“60后”脸上闪过的是每一代小西斯都有的神情,一种天真,没有目的的激情——假以时日,它们都会以某种方式,成为人一生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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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宫俯瞰图

那天离开之前,我们提出了最后一个欢乐的要求:飞一次无人机,拍一张上帝眼里的少年宫。康乐部的“少年们”欣然答应。

当我们看到照片,都有些意外:除了联欢厅的黛色歇山顶,几乎整座少年宫都完全掩映在了夏日的一片青葱之中,这是它少年时的样子,它现在仍然是个孩子。那是天堂的角度。

而此刻,在人间的少年们一定会相信:天堂就在眼前,我们身处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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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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