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两下、三下,他把伞在手里捏碎了/煤矿小丑

一下、两下、三下,他把伞在手里捏碎了/煤矿小丑

“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我现在走上了自杀叛党的道路,没有任何办法去辩解自己的罪行。只有一点,就是我和我的全家没有做过任何里通外国的罪行。只有这一点请求中央切实调查和审查,并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我还有写给你的信,放在家里床单下。没有写完。请派人找出送你审阅。致文化大革命的敬礼。李立三”

煤矿小丑

立秋已经过了三天或四天,反正是上礼拜的事。天气还是很热。下午四点,广场上也不是完全没风,但顶多算气流。肥胖的气流在环形空地上打圈,把一切吹得发昏。广场的另一端,一条气派的山路通向纪念馆,从这里看过去,那座著名的石雕显得很小,好像一张贴在半山腰的照片。著名的照片。张立原地站了一会儿,在公交车上阴干了的衬衫不知不觉又湿湿贴在胸口。即便早就撤县划区,这座煤矿小镇还保有充分的细节来贴合张立源自书籍的想象,那是本美国人写的书,讲近百年来执政党如何从矿井挖出整个帝国。就在张立脚下。理所当然地,书里提到了贫穷与暴烈,正义与狡黠,背信弃义和巧取豪夺,就像总在被书写的那些。他眨了眨眼,大团的汗跌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从下车到现在一直皱着眉头。丘陵地带就是这样的,太阳无限近,事物都有重影,好像没有真正的静物,一切都在迟钝地移动。就在脚下。

张立沿着镇子里的唯一一条主街找住处,大多数店铺都没开,稍微像点样子的往往贴着转让或拍卖的告示;有些拉到一半的卷帘门,招牌写水果或五金,散到街上的却是浓重的烟味和麻将声,才走不到五十米,张立起码路过了七八家明明暗暗的赌档。这也和书里写的一样,尽管张立记得那是早在一九二几年就被整顿过的事了。街上只有一家宾馆,老板是个胖子,衣服撩过肚皮,看上去年龄和张立差不多。张立的身影刚闪到门口老板就迅速瞟过一眼,但直到他正式走到前台才再一次抬起头,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张立觉得这人的手机音量和大厅未免都太大了。

心怀一种奇怪的愧疚,张立在柜台边等到老板打完手里的斗地主才办入住,并且顺从地订了对方的建议的房间(最便宜的房多少钱?五十,但是这个天你住不了,没空调,有空调的七十)。也许是作为补偿,老板大方地没收押金。宾馆没电梯,他住四层。楼梯与大厅风格统一,极宽,台阶和扶手刷成红色,墙则半面是绿的,灰扑扑的令人联想到“单位”这样的字眼。二层有一扇虚掩的门,竟然是一所幼儿园,里面正在上课,小孩的合唱声让张立想起许多不好的事,头皮一阵麻。三层倒是房间,但是好像整层楼都在打麻将。上下跑了两次,门还是刷不开,张立就喘着气站在楼梯边喊老板。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催债般的步子噔噔噔逼近,周身滋出可见的热气。老板自言自语地试了几下(张立发现老板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包括自言自语的时候,而当他听其他人说话时则会把眼睛瞪大,嘴唇下撇,像是在拼命压抑怒火,那种最平庸的、无的放矢的怒火,只要见过这神情就没人忘得了;张立回忆起的是一些零几年的新闻),最后把能刷开所有房间的总卡塞进了张立手里。张立觉得不可思议,进房踢掉鞋子才想到,他可能是今天唯一的客人。

房间旧而大,和整栋楼一样,张立怀疑这个房间至少大他三轮。浴室边有一组壁柜,门也虚掩着——这个镇子好像没有把门关严的习惯——门上挂了两把可疑的锁,张立把锁扯开,柜子里除了几张旧报纸连蟑螂都没有一只。窗户开着,高度正对着半山腰的石像,直线距离最多一百米。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纪念馆保留着完整的苏联风格,但也没有任何创意可言),等屋子凉下来,张立倒在床上,从地上的背包里抽出那本书,把几个折页的部分重读了一遍,接着回了几条手机消息(最近一条是四小时前的),顺便检查了一下余额(即将见底),盘算自己需要在这里留多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本来想烧水,转眼注意到墙边有一桶纯净水,于是就没动弹。屋子里并没有饮水机。他又翻了几页书,在打第一个呵欠之前坐了起来,穿上鞋出门了。

幼儿园已经放学了,楼道里回荡搓麻的声音,张立走到楼下想起那声音好像火车。老板还在前台打斗地主。五点多,室外依然明亮,但比刚才凉快了不少。因为是礼拜一,纪念馆园区没开门,但张立还是混进去给那尊他特意来看的雕像拍了几张照片,不是山上那座,是最小的。它比想象中更小,在角落里。和其他人的石像不同,他附近没有挨着任何真真假假的遗址作为事迹的佐证,仿佛雕塑者试图用石头纪念的只是他的一次碰巧经过。张立注意到只有这座雕像有字,“劳工神圣”。他站了一会儿。

逛完整个镇子只用了不到一小时。街上的人慢慢变多了,也不知道他们之前藏在哪。太阳大约还有一小时落山,张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煤矿的入口。大门口挨着铁路。他在铁轨边晃悠了十来分钟,没有任何列车路过的迹象(它也许早就废弃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煤矿,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景区:进门是一个小广场,中心是又一座雕像,背后有山,植被茂盛,隐约还能看见一座天主教风格的建筑。不断地有人和摩托车进出,张立贴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进了大门。

绕着雕像转了个圈,张立上山。石级很滑,一些拐角曾是平台,也许是观景台之类的,能看见生锈的铁链和布满青苔的石凳。张立一面想象这里之前——五年前或五十年前——的样子,一面不断拨开面前的树枝、驱赶飞虫,忽然滑稽地感觉自己是在拍戏、树丛里藏着摄影机。那栋教堂似的房子就在山顶的平地,又是一扇虚掩的门。张立不打算进去。天已经快黑了。他照例把房子拍下来,然后凑近拍了门前的介绍。院子里一股潮气,海雾一般,张立不想细看介绍的内容,只觉得身上发毛,匆匆扭头走了。

下到后山人又多了,年轻年长的都有(一道进门的那个男人也许就在其中),而且停了不少汽车。至少有一半建筑(废弃的办公楼和宿舍)声称自己是文物,另一半则是矿上现在使用的办公楼和宿舍。两类建筑参差排列,有刻意的区别。再往前走就是作业区了。张立感到一些兴奋,一点点向前靠近,故作轻松,只差吹起口哨。他时刻留意着脚下,期望能看出煤屑密度的变化,但这样的事实并没有出现,也并没有任何人过来盘问。工人们匆匆一瞥就各忙各的去。唯一一个凑近的是当他装作看公告栏时另一个看公告栏的矿工,张立在工资栏僵立半天,发现这人是真的在读公告栏,读出了声。

眼前是一个棚子,有点像大几号的自行车棚。旁边一幢白色的小楼,偶尔有火光溅出窗框。小白楼和棚子里的灯光都是老气的橘黄色,地上是密集的轨道。张立就倚在轨道旁的栏杆上。轨道上没有东西在运动,更没有人,但始终有巨大的声响轰鸣,不像雷,又和雷鸣一样翻涌,包举宇内;像是从没除过锈的机械在不间断的咬合,以钢铁为血肉的巨龙分娩,可哪也看不见机械和钢铁,站得久了,谁都会认为是这片地方的土地和空气本身在发出的声音。声源被钢钉固定在某处,不会靠近也不会更远。天黑了大半,张立终于看见最远处有物体移动。那洞口应该是矿井,一列小火车载着煤从洞口出来。张立对运煤车的印象完全来自电视,那是一种黑色丰收的印象;但实际见到的煤要比新闻里看到的少得多,车厢很空。车头是不拉煤的,车上隐约有个同样黑的东西,等开到近处张立才看清那原来是个人。

回到宾馆已经十点了。前台坐了个女人,很瘦,但张立看出那是老板的母亲。出门前没关窗户,一开灯,夏季阔叶林的气味从山体涌来,有几只飞虫乱窜,继而急迫地停在墙上,张立懒得管它们。山腰上的巨型石雕此刻是一个模糊的黑影,而纪念馆上的画像皎洁如月,比真正的月亮更圆。张立在床沿坐下,再次在膝盖上摊开那本书,只不过这次只读最后的注释,用手指着一条条读下去。读了一会儿,张立觉得口渴,走到墙边抠开水桶的塑封,抱起来往嘴里灌,喝完就坐在地上继续看注释,大约又读了十分钟,他又站起来灌水,把书扔到床上,离开了房间。

街上只有一家油炸店还开着。张立过去的时候,一个男人晃晃悠悠地栽到街上,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跟出来,用扫把揍他。两个人都说听不懂的本地话,挨打的男人在嚷嚷,女孩则几乎是在呓语。张立绕开他们,走进店里一眼看见宾馆老板独自坐在靠里的一桌喝酒。等他选好菜将托盘递给店主,张立发现宾馆老板正盯着他,他于是点了点头,在门口坐下,要了瓶啤酒。

串很快就炸好了,刷了厚厚一层辣酱,几乎是同时老板起身向他走来,走的是一条犹豫但笔直的路线。张立判断他喝了不少。老板在对面坐下。张立捻起一串里脊肉,张嘴撕下一半,吞了,等待老板开口。老板似乎在思考,脸上是那副仿佛在憋气的表情,半晌什么也没说,扬手招呼店主再给他拿三瓶啤酒。张立只好把剩下半串肉卷掉,没话找话地问:

“现在前台那个是你妈?”

他显然没想到张立会问这个,眼睛鼓了一下,然后绽开说话时的笑:“啊,是啊,我妈是老板。”

张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起开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瓶起子放在桌子正中间。老板的儿子咬开瓶盖,仰头闷了一口。你来旅游的?是啊,放假出来转转。北京过来很远哦。我不是北京的,我是……张立意识到对方是在登记身份证的时候记下了自己的证件信息,有些反感,但还是解释说自己只是在北京上学,户口迁过去了。听张立说这些时,老板的儿子难得地延长了他神秘莫测的笑容,又喝了口酒。其实今年毕业之后已经迁回来了,身份证没换而已,哈哈。张立急匆匆地补充。老板的儿子问他是不是还是想留在北京,由于在问题中捕捉到一种无聊的险恶,张立没应声。北京可能不好待吧?房子好贵哦,家里给你出这个钱?也还好吧,张立放下酒杯,试图否定些什么,但不知道展开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就又恼火地住了口。老板的儿子宽宏地转移了话题,问他怎么会想来这种小地方。张立说自己看了本书,在追问下又极笼统地说了书的内容。他不在乎对方看出自己不耐烦。

“哦哦哦,等于说你是过来,考察?调研?体验生活那种。”张立不置可否地扭了下脖子,说自己准备写点东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

“哎呦哎呦,作家啊?那不得了不得了,来来敬你一杯。”

张立举起半杯酒碰了碰老板的儿子的瓶口。

“所以今天有什么灵感吗?我看你今天出去了蛮久哦。”张立于是又极简省地谈了自己今天的路线,回来得晚主要因为在广场的石凳上睡着了,说着还给他展示了自己一胳膊的蚊子包。老板的儿子对他在石凳上睡着一事表示惊奇(张立认为太夸张了),但还是友善地表示对于作家而言,一些偶尔犯的糊涂都是正常且值得尊重的。老板的儿子问他有没有找到合适的素材,张立说不算有眉目,感觉哪都差不多,再逛几天可能有想法,接着是几句试图收尾的不痛不痒的恭维,没提煤矿,只说觉得这边发展不错,环境也宜居,看来书上那些沉甸甸的历史没什么影响。老板的儿子等着眼认真听完,问张立写什么类型的作品,是不是小说。张立说不一定,也写,但对方问的连载小说是没写过的,更不要提能否在什么网站找到,然后他主动和老板的儿子碰了个杯,(并不,但看起来)诚心实意地向对方道歉,说自己不太接触这类东西。

老板的儿子严肃地点点头。又问过几个张立两句话之内答完的问题(除了一个关于那本书的问题,张立感觉自己几乎是在上课),老板的儿子把瓶里的酒喝完,又用起子开了第二瓶。

“我有个问题,话可能说的有点难听,兄弟你别往心里去。”老板的儿子放下酒瓶,手在自己和张立之间挥了两下,好像在驱大群的苍蝇。说话时,目光从层层叠叠的笑脸里散射,也在他和张立之间的空气上摆荡,仿佛在跟踪苍蝇被赶去了哪里。

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在这里我想坦诚一点:在正式定稿前的最后一刻,我在这一部分删掉了大约一千字的对话。很难说这是出于一种技术或结构上的考虑,更多的还是源于一种真实的烦躁。发生于醉酒程度相当的两人之间的对话几乎是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上仅剩的有意思的东西,但如果你也曾在酒桌上被人抓住单向输出观点,我想你会明白我说的烦躁是什么(倘若你就是那个输出观点的醉鬼,我希望有人能原谅你而不只是“无所谓”——像张立这样)。

这段没有刊出的对话围绕老板的儿子对张立写作动机的质疑展开,核心内容则是老板的儿子自己的文学观。换句话说,一个最没意义的话题出现在它最有可能出现的场合。也有铺垫。他先是梳理了自己的阅读经验(远远不算丰富),对自己和同龄人的趣味进行了诊断,还谈了一些院线热映的影片作为引证。随后不可避免地,他(过分详尽地)讲述了自己与父辈的生活史。他在煤矿出生,父母是煤矿工人,父亲成长于共和国前三十年的末梢,天旋地转,信任的东西来不及建成就依次倒塌,并且一次比一次迅速,浪花和暗潮一次也没把他落下。他上小学那一年父亲下岗,于是生活只剩酗酒和吐痰(因为走神,张立错过了老板的丈夫消失的部分);一些年后,纪念馆忽然又红火了起来,母亲就开了这家旅馆。他爸一年级入学那天,学校除了教材还发了白胶布,因为扉页上的人物完蛋得太突然,编委会始料未及,新教材还没来得及印,只好由老师组织大家自己动手把他贴上,眼不见为赤忱。这是他父亲消失前的一箩筐酒话里为数不多情节生动的部分。

油炸店又来了几个客人,也走了几个。那个打人的女孩回来了,扫把靠在冰柜边。收银台边上垒了几碟凉菜,花毛一体,腐竹藕片,酱牛肉,卤猪肚,一根丝带从高处垂下,旋转,像一支过分单调的练习舞。没有赶走苍蝇,丝带和店主都没有。老板的儿子正在总结张立的写作动机(根据大量想象),首先他认为不应该太把美国佬的书当回事(有一刻张立惊悚地从这张笑脸里读出对方是在暗示这无异于叛国),而是应该从实际出发,讲述老百姓真实的生活。费尽心机想从历史的、政治的角度,挖掘阴暗面,传播负能量,既没人会看,更没有价值,和那些成天死抓负面社会新闻的记者一样好无聊,对社会(如果不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话)有危害。他未雨绸缪地举了本地好赌的例子,因为他听出张立似乎对这一风气感兴趣。他毫不避讳地认领了煤矿居民对于赌博突出的热爱,但并不认为这够得上恶习,因为一来本地人普遍没钱,赌也赌不大,二来搓麻将几乎是本地人可以选择的唯一一样东西,如果生活还有什么是有选择的。“吃喝嫖娼都是赔,只有赌博有来回”,如果打牌都是错,那老百姓是真的对不起了(“对”不起,老板的儿子在第一个字上加了诙谐的重音)。

他建议张立多写一些励志的东西,一些积极向上的作品。苦难和罪轮不到作家来教给读者,或许有些作家是可以的,但是像张立这种家庭条件又好、文化程度又高的大学生,写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老板的儿子说这些话时异常诚恳,望着张立,仿佛海湾太浅,他在大船上无法直接靠近岛屿。

“兄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资本,到处旅游、写写文章就可以了。你们这样不需要考虑生存的人,却只知道写让那些光为活下去就没了半条命的人更痛苦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搞什么名堂。我觉得也可以算是一种为富不仁。我们差不多大,但我没你那个命和本事。写写能让老百姓高兴的东西,算做做好事吧。”

后面那两桌人都吃完走了,有一桌是一家三口。女孩走过去收桌子,老板的儿子说再给张立拿一瓶,张立点了点头,把剩下几串吃完,在女孩端着脏盘子路过的时候又点了一些。老板的儿子已经把酒给他咬开了。张立举起瓶子和他碰了碰,仰头一口,全是气泡。他问老板的儿子,所以他觉得,假设是他来到这个小镇,他会写什么。

老板的儿子从盘子里捻起一串香菇肉丸,一气包了两颗,嚼烂,又抿一小口酒,在嘴里漱了漱,一并咽下。

“你今天去广场有没有看见那个小丑?”

“什么小丑?”

“就是真的小丑,穿花衣服戴红鼻子的那个,在广场上卖气球的。”张立说没有。

“那个人年纪可能也就比我们大五六岁吧,大概是去年冬天来矿上的,骑个摩托车,突然有一天跑到广场上,棉袄一脱,里面穿的是小丑那种衣服,花花绿绿的,裤子鞋子都是一套的。

”他每天都来,兄弟你明天不走的话,他应该还在。差不多五六点钟过来,九十点钟走。这边老人小孩比较多嘛,年轻人都跟你一样爱往外地跑。他就给老人小孩变魔术,要么就是玩气球,捏个狗啊、娃娃啊之类的。小地方也没见过这个,每天都有一堆小孩子来广场玩,就会缠着老人家要买,老人家也好说话,那个时候生意就还蛮好。

“也是地方太小了,比不了大城市。这个小丑,最新奇,小孩子又喜欢跟风,一个人买了全班都想要,过年那段时间每家每户都跑的来买气球,有的时候一个小孩吵要买所有小丑会捏的,老人家宠小孩,也买,过年嘛,又不是每天都有年过。他的气球确实弄得蛮好看的,小狗啊、伞啊、枪啊,每个都蛮像,真的跟电影里一样。

“而且说起来也好奇怪,这个人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过年也不回家,就每天在广场上荡来荡去;又蛮会做人,过年碰到人就给人发糖吃,不光是小孩子,我都吃过,是真的大白兔,不是结婚批发的那种假的。

“等开了春,学校也开学了,小孩子天天上广场找他,但他都没来,大概有一个月吧。煤矿小,出了点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喜欢他的小孩子老是找不到他,就哭,还有小孩打110的,我有个兄弟就在派出所,接到这种电话都是一头的问号。本来都以为他是回老家了,后来才听说是被人打了。也正常,他一个外地来的,广场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家摆摊的,本地那些卖冰棒卖水卖玩具不眼红就有鬼,就找了矿上的人来打他。这个事应该是真的,我有个邻居好像还动了手。没人知道他住哪里,他们就七八个人在路边拉了个绳子拦他的车,他被甩出去了,然后一群人就按到地上踢他,一脸的血。我朋友说有个手欠的把他所有气球都扎破了,跟放爆竹一样,好像年还没过完。

“但是没多久他就又回来了,不过低调了好多,不会满广场乱转了,车停在哪里他人就在哪里,大家也就算了。小镇子嘛,人淳朴,偶尔打个架,不会真的把人往死里搞。听说也有人又去找过他,这个兄弟我蛮佩服的,蛮硬气,直接从后备箱掏了两把菜刀出来,一把拿手里,一把扔到对方面前。

“没记错应该是今年六月吧,儿童节,那天刚好我也没什么事,跟朋友喝了点酒我就到广场上吹风,天刚刚热起来,有点晕,广场上全都是人,我坐在花坛上,感觉花好香,好像在做梦。他也蛮奇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他走过来给我糖,我也是喝了酒,好气又好笑,居然还买了他一个气球,是个书包的样子,气早就散了,还在我家没扔。

“我那天心情蛮好,就坐在花坛上看他卖气球,蛮好玩的,他还会扔球,两个三个四个,我就录了个视频准备发快手,不过后来忘了。他是那种,不会像卖花的逼着你买气球,而是会先给你变个魔术之类的,要么就盯着你看,好像等有灵感了才开始捏,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你喜欢就卖给你,不喜欢就拉倒,他把它绑到自己的摩托车上。他车头绑了一个娃娃,说句实话,不太好看,也不知道那么巧的手怎么能做出这么丑的娃娃。那个娃娃好像也一直没卖掉,现在还在车头上。”

“你们没说过话吗?”张立问。

“说过啊,就是儿童节那天。他差不多要收工了,我就过去问他,我说诶兄弟啊,辛苦了,喝点酒?我请你。他就说他不喝酒,等下还要骑摩托车。我就把手里剩的半瓶牛栏山给他,非要他喝,他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他要干嘛,那个眼神,也不是凶吧,我说不清。我就一直在口袋里捏着手机,心想我是本地的你还想跟我疯?结果他喝了,一口还喝了蛮多,喝完还给我。我就给他发了根烟,蛮好的烟。他坐在花坛,边抽烟边换衣服,其实就是把外面的衣服脱掉,里面穿了背心短裤的。一身是汗。我说不容易哦,这么热的天。他说还可以,已经不算辛苦了。我听不出他口音,就问他是哪里过来的,他说是上海。我就笑了,我说你上海的跑到这边来干嘛,这么大的生意要出差啊?他就也笑,给我发了根烟,说没办法,上海待不下去了。

“我说没关系,矿上是小,但是人都还蛮朴实,地方也比较宜居。他说是,挺喜欢这里,但是过段时间他可能又要走。我问他去哪,他说得回去,有人找到他前妻头上了,小孩还有病,要看。原话。我说你只怕是在演电视剧哦。他笑得更开心了,说,鬼哦,拍电视剧还有片酬,要是有人按天给我发钱,就是让我过自己的日子,我做梦都要笑醒。抽完那根烟他就走了。之后我又去广场上找了他几次,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也无所谓咯,拍了视频就走了,可能有些人性格就是这样。”

“他真的是上海的吗?”

“怎么可能哩?上海的跑到这里来?动动脑子老弟啊,他说他是上海的你信,他说他杀过人你信不信?上饶的还差不多哦。说白了,社会上面走,互相都留了点心眼,也就是我当时喝了酒,以为可以交个朋友。

“但是他确实还蛮不容易的,你想他一个外地的,跑到这种又小又封闭的环境来,没人真的信任他,估计白天还要上班,晚上才过来当小丑,雷打不动。这边天气你知道的,他刚过来的时候,又湿又冷,穿那种衣服每天冷的打哆嗦,现在天这么热,还是那身衣服,每天都是蒸桑拿。我这个人一向有一句说一句,虽然他没把我当朋友,我还是比较欣赏他。有毅力,不怕吃苦,肯定是有难处才这么拼命出来赚钱,要么就是吃过亏,想翻盘。

“我有时候就在想,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我觉得是幸福。之前看过一个外国人说,是因为有那么多不幸福的人你才是幸福的人,我觉得说得太好了。我跟你差不多大吧?别人看可能觉得我,这么年轻,缩在这个小地方,这辈子一眼能看到头,就是靠我妈的店生活,觉得我没出息,但我觉得我很幸福,我爸妈也很幸福。因为我起码能陪在她身边,不会在外面死都不知道在哪死的。我不想出去,我做到了。别的不行,但起码是个孝子。人跟人的区别不就是’做到了’和’没做到’的区别?我觉得我比大多数人都了不起,因为我做到了。这个做小丑的兄弟,他肯定是有什么没做到的事情,现在才这么拼,要么就是不这么拼他心里更累,更痛苦,可能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反而夜里要出更多汗。他让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我特别感谢他。

“你也可以说我是见人见的太少了,但是我就是发自内心地佩服他。连个朋友都没有,每天穿戏袍走来走去,累得像狗,可能是比我混得垃圾,但就是沉得住气。我觉得他了不起。他绝对不幸福,他让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幸福了一点。同时要是反过来说,如果这里、煤矿上只有他一个人不幸,他和所有幸福的人都不一样,谁又能说他是不幸而其他人才是幸福呢?

“叫你一句老弟不要见怪。你说说看,写写这些人不比写那些死了几十年的大人物好多了?他们生生死死关我卵事?这不比抓破头找一些阴暗的变态的来写好吗?说白了,说来说去都是写人,我看你的书是为了知道幸福是什么、有人可以得到它,或者我们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得不到它——而不是想看到这里没有幸福。不用谁特意强调这个。”

说完这些,两个人默默喝了一会儿酒。老板的儿子有一阵看上去要吐了,但好像又把吐意噎了回去。张立提出要看老板的儿子手机里拍的视频。老板的儿子说只有上个月最后一次见拍。

视频中,小丑应该是快要收工。三五个小孩围住他,七月,衣服穿得齐整,背上背了个娃娃,也是气球做的。没来得及看清,他用气球在手里变出了一把伞,伞很小,刚好能遮住一两个五六岁的头顶。孩子们很开心,围着他蹦蹦跳跳,但没多久就被父母们领走了,没人买下那把伞。那是广场上晴朗的夏夜。小丑来回踱了几步。镜头移开了,应该是老板的儿子没有意识到的手斜。镜头里拍下了十来个中老年妇女,她们唱着军歌,在广场上原地踏步。妇女们面前有一个老头,做着指挥的动作。镜头移回去,小丑靠在摩托车上。伞还拿在手里。他把帽子摘下来,接着是眼镜和鼻子。背上的娃娃摘下来了,挂在车头,张立看出来娃娃好像有辫子,也可能那不是。他把帽子之类的放进后备箱,然后绕到车后脱衣服。实际上摩托车什么也挡不住,也没什么好遮挡的。他穿着背心、短裤和拖鞋,点了一支烟,应该是都宝。他的胳膊上纹了一条简易的龙,虎口好像也纹了什么,看不清是字还是蝎子。他把衣物放进后备箱。烟抽完了,在地上踩灭。捡起放在地上的气球伞,举起,举了一两秒。不知道今晚他卖出去了多少。一下,两下,三下,他把伞在手里捏碎了。手机录出来声音很大,也可能是老板的儿子手机音量开太大了,就像年快过完那几天,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多余的爆竹。

老板的儿子突然暴喝一声,拎着酒瓶冲出了店门。张立回头,只见那个先前被女孩用扫把赶出去的男人又回来了,正在与女孩纠缠。老板的儿子冲过去推了男人一把。张立把老板儿子的手机放在桌上。店里其他人都很平静。张立买完单,悄悄溜到了街上,绕开在地上缠斗的两人。酒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碎的,街上漆黑一片,连麻将声也听不见了。张立只能看见酒瓶大块的碎片,明天早晨,玻璃碴子需要非常的细心才能扫干净。

瘦女人在前台铺了行军床睡下了。张立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开灯,靠在墙边,举着桶大喝了一口水,然后快速把行李全部收拾好放在床边,关灯,在黑暗中穿着鞋上床,隐约能听见一些身体在重击另一些,但在这样小镇的夜里显得非常轻微。他想起那个在角落变成石头的人的最后一封信。书就在包里,但他不打算再读一遍。窗户没关,天空的确是暗蓝色。星星在看见时早就熄灭,星星看见他时他也熄灭。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煤矿下起了雨,雨不算大,很快就停了。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密得像针的知了声又响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他把伞在手里捏碎了/煤矿小丑

2019/10/04 fruityspace

2020/04/25 家

来源:长江镇g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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