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湖南南岭民用爆破器材股份有限公司双牌分公司宋拥军、张宏宇
不是所有云朵的姿态都令人神往。有一种云，只会带来死亡和恐惧，像溺水者，在深不可测的湖底，绝望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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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牌泷泊镇，霞灯。
风用钢琴师的手指，拨来日月湖上的清凉，也按动稻田里起伏的绿色波浪。太阳卸下保持一天的威严，从不远处的群山顶上下落。天空中云朵翻腾，竭力挽留日光谢幕时最后的背影。过不了多久，灯火将次第亮起，代替它给世间送来温暖。
农家院内人声鼎沸，两栋姜黄色小楼格外起眼，这里是双牌人周末的桃源。院外，一个姑娘神情专注，拍着天上的云，霞光把它们染成了红色，瑰丽的唇间的红。此刻，世间所有的欢愉都在手机咔咔作响的镜头上。裙裾划出水兵舞漂亮的弧线，像一朵风中倒置的白色百合。
“妈妈，快看，好大一朵蘑菇。”
云朵絮状堆积，一只超巨型蘑菇。
“……蘑菇云……蘑菇云……”。
宋拥军手一颤，杯中啤酒晃动，微黄的液体洒落胸前，像暴雨过后的日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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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1月26日16时05分，宋拥军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蘑菇云，一朵从此变成生活背景的无法更换的蘑菇云。
南岭山脉连绵千重，峰壑交错，北麓的双牌县东西高南北低，形似横卧的马鞍。泷泊镇双北路6号，青山掩映中隐藏着一家企业——南岭化工厂——军工代号9625，生产的烈性炸药让绝大多数人望而生畏，神秘又好奇。2006年，它有了个众多股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南岭民爆。
那年10月，宋拥军办好了入职手续，22岁。兴奋，期待，懵懂，未来罩着绣满繁花的面纱，若隐若现，等待着他挑开时的满心欢喜。直到那沉闷的巨响，直到那朵冲天升起的蘑菇云。
“轰!”
那响声，宋拥军翻遍字典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响声过后，冲天而起黑色的蘑菇云!
剧烈的冲击波将他掀出丈远。胃搅动，翻江倒海，抑制不住地呕吐，直到吐出的粘液变成金黄色。躺在残垣旁，他闭上眼，只希望瞳孔里的世界就此静止，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际，云朵久久盘桓，盘桓……
云散后，地面凹陷，包装工房不复存在，只剩一个直径400米、深6——8米的圆形大坑，如圆规划出的齐整大坑。
后来他才知道，有人故意引爆了一车间包装工房里的乳化炸药——其威力，就足以超过一枚美国战斧式巡航导弹!
……
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像在黑白电视机上观看远处的蝴蝶，随时间模糊了轮廓。
他清楚记得，那个叫小唐的姑娘走去包装车间时的歌声，“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罗喂……”。她是“五岭山中的百灵”，多少人浪漫的梦想，身上时常飘扬着白裙，纯净得像盛开的百合。
后来呢?
后来，梦里只有一朵百合，折断了茎的白百合。
……
宋拥军端起酒杯，微黄色的液体一灌而下。微苦，发了酵的杏仁苦味。
“再来一杯，满起!”
啤酒泛起密集的泡沫，涌起，破碎，涌起……像T32显微镜下，乳化炸药里晶莹剔透的空心玻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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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看云最好的季节。
距霞灯8公里。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把“南岭民爆”四个大字染成了浅金色。没有风，云薄薄的，飘浮在天际。光线柔和，恬淡，像浅橙色的梦。
厂门外的男子没有看云。他身穿蓝色工装，低头看路，像是凝视某个未知的何处。现在是早上6:30分，除了值班门卫，这片有52年历史的240000平方米厂区里没有人声，只有从树上传来的蝉鸣划破黎明的寂静。
除了二十四小时值守的门卫，这是第一个到厂的人。
简单交谈后，他拍拍工装口袋，换上绿色胶底解放布鞋。这是每天进厂前的规定程序——除了同事情感，交谈能告诉门卫：情绪稳定、没有喝酒，能正常作业;拍拍口袋说明没带手机和香烟;而那双布胶鞋，是最普通的绝缘体，紧急状况下可以有效地阻隔电流，保证安全——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他坚持了八年。
4米多高防爆堤像四孔天桥横亘在厂房外，黄色的堤体在阳光下更加醒目。取下安全通道墙上的岗位巡查卡，他签下——“张宏宇”。这一刻，从前及此后的每一刻，他深知这三个字的重量——乳化生产厂安全员，草芥样微小，却如参天松柏承载着的生命重量。笔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他心里演奏出激昂的交响乐，命运交响曲。他将带着这激昂迎来每一天，也将伴着星辰送别。
扣好长袖工装的袖扣，张宏宇朝车间走去。
安全通道畅通、应急通道畅通、无障碍物摆放、标志明显，……
灭火器、消防栓、水带正常，消防水池蓄水正常……
中心控制室触摸屏正常、显示屏正常、各按键控制键正常、安全联锁装置正常……
乳化车间制药巡视2人，装药工序2人，包装工序2人……符合人员定量;
工装领扣、袖扣、下摆均已扣好，符合“三紧”规范;
施画定置线清晰、定置区物料摆放整齐、场地整洁、无浮药……符合“6S”现场管理规范;
……
细节决定成败。使人疲惫不堪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像移动的全方位摄影机，他专注捕捉每一个角落和画面。
张宏宇心中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乳化器。
公司生产的乳化炸药是油包水型的乳胶状含水工业炸药，无毒无污染，安全性很高，没有雷管不会引爆。可乳化炸药生产过程本身并不安全。当乳化器出现机械故障，如电机主轴轴承损坏、机械密封或搅拌装置发生故障都会导致机械装置之间形成剧烈摩擦，对乳化基质产生高温、挤压、碰撞等机械作用，极有可能发生爆炸。1995年5月，福建某厂乳化器因机械搅拌装置故障产生高温，引爆了乳化器内150公斤乳化基质，并将邻近位置的5车约750公斤待敏化基质全部殉爆;1998年7月，山东某厂连续乳化器在冷却水断流却未采取有效降温下继续运转，导致乳化器内基质爆炸，造成重大事故。
那些血淋淋的教训还少么?
监测显示：乳化器压力0.12PM。张宏宇轻舒一口气。
什么是不简单?把简单的事每一遍都做对，就是不简单。什么不容易?把容易的事情每一件认真地做好，就是不容易。他深知这份不简单和不容易，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中心控制室电话响起：“我是宋拥军，请找张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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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青黑色的背景板上，星闪烁，像细沙样流淌的小泾。月光渗过参差的树隙，慷慨地泄到距离生产厂区2公里外的一幢苏式两层改造小楼上。这栋楼隐藏在高耸林立的香樟里，宛如报纸上一处印刷错误，毫不起眼。二楼最东边，灯没熄，房间门口的标牌上，“安全生产部”五个字拖出斑驳暗影，和昏黄路灯一起，继续着白天的忙碌。
宋拥军就在这间办公室，对于即将召开的部门会议，他第一次感到忐忑，进退维谷。签字笔下一串大大的“?”，密布在“班组员工安全联防互保制度”字迹旁。
他能想象同事们的不满和牢骚，工作压力本来就大，吃力不讨喜，新聘的本科生才干了九个月，就辞职回了老家。这项制度如果执行，等于在他们不堪重负的肩上又加了千斤。可这担子他们不挑，谁来挑?制度和情感就像硬币的两面，只能选择其一。
从业25年，血的教训告诉他：说到底，所有事故都源于人意识的淡漠，如果不想办法让所有人都树立起决不能以牺牲生命为代价的“红线”意识和“底线”思维，任何好的措施都是一纸空谈。公司从2005年开始推行“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安全”的6S现场管理，成效确实不错，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民爆行业的特殊性和高危性他太清楚，尤其是生产炸药，每一次事故都是对生命彻底的毁灭。2014年乳化装药工序，齿轮摩损过热引起装药机冒烟，要是操作员发现不及时，要是现场的8个人惊慌中跑出车间又没及时返回关闭电源……存放车间里的150公斤乳化炸药会怎样?会不会再现黑色蘑菇云?
他不敢往下想……心似要撞破胸膛，汗浸透了衣领。
22:15，离开会还有十五分钟。刚下晚班的张宏宇已经在来的路上。楼下不时传来归家人的车声、脚步声、谈笑声，交织着夜蝉恬燥的鸣叫，热闹如昼。
这个夜晚不平静。
推开窗，月光和微风一起涌进来。“真好”，宋拥军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此刻人们的笑声，这笑能舒缓他紧绷一天的神经：今天一切平安。人生有太多无法承受之重，生命是无法挽回无法补救的重，重中之重!为了这笑声，付出再多也值得。那样的云决不能出现第二次。绝不!
月光如琴。他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在琴声中渐趋平静。必须说服同事，也一定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套上笔筒，宋拥军坐回椅中。木地板发出“咯咯”声响，张宏宇和部门5个同事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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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生产厂房相比，安全生产部的办公室狭小逼仄。用隔板隔开的三间小屋里放了四张桌子，在高大的玻璃窗压迫下显得特别拥挤。张宏宇更喜欢车间，那里有他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铵的味道。
宋拥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微笑，看上去宁可待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同事多年，他对这个既是上级又是兄弟的男人再了解不过，2012年12月原双牌生产厂与南岭民爆总部留守双牌点的人员合并组建双牌分公司，安全生产管理制度不健全，人员专业素养不高，安全管理和技术资料也不齐等问题，宋拥军也是这样沉着脸抓安全管理制度建设，建立修订了安全管理制度72个。像是准确无误的晴雨表，他熟悉宋拥军的每一种表情。
“这是公司准备推行的制度，大家看看。”
接过递来的纸，张宏宇看见“《班组员工安全联防互保制度》：同岗位或相邻互相看到的操作人员为安全联防互保小组。小组成员签名，在工作中互相监督，提醒安全注意事项，自己不违章，别人违章及时提醒和制止;小组出现违章事故，处罚与小组成员安全绩效和安全风险抵押金挂钩。”
“还要和绩效挂钩?”“这不是更得罪人么?”身边议论声渐起。
得罪人的事还少么?
记忆像密密纹路老唱片上的指针，回拨到过去。
张宏宇想起那个叫杨小三的运输司机，个性极强，厂里出了名的刺头。一回在厂门外偷偷吸烟被他发现，按规定劝阻时，杨和平将烟盒扔在地上，愤愤踏上几脚，指着他破口大骂：“狗日的，你也抽烟，凭什么罚老子款?日你老母亲……”。愤怒、委屈、难以置信……热血直冲脑顶。他从不吸烟，更不允许别人辱骂他的母亲，他至亲至爱至敬的母亲!像被千万根钢针扎着，他红了眼，差点捡起砖头砸过去……杨小三通报批评，罚款200元。
砸下去了么?哪能啊。这是他的职责，再大的委屈也得扛着。
眼泪是最宝贵的东西，要流给值得的事，值得的人。制度对陌生人执行容易，对亲朋好友难，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有他视为珍宝的笑颜。他头一回深切体会，安全生产工作——两难。
男人的心胸，是被委屈撑大的。
“有意见和想法尽管提。”和表情一样，宋拥军的声音像是传自远方。房间里一片沉默，空调发动机沉闷地轰响。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必须做，但不一定喜欢。望着宋拥军表情凝重的脸，张宏宇开了口。在后面的2018年，这项制度推行的结果是——上半年处理追责20人次、处罚金额6000余元，厂里开始形成“我的安全我负责，别人的安全我有责”的氛围。
“我说两句。还记得2014年那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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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通常分两种：一种如清茶，倒一杯是一杯，永远被动;一种如啤酒，刚倒半杯，便已泡沫翻腾，永远主动。
宋拥军喜欢啤酒，澄澈，丰富，泡沫翻腾。人生如酒，酒如人生。
2016年12月15日起，他连轴转了大半年。公司12000吨/年改性铵油炸药线、12000吨/年乳化炸药线并产能，新上一条24000吨/年自动化本质安全型乳化炸药生产线，为了安全建线，建本质安全线，他先后完成了安全预评价与验收评价报告、改性铵油炸药生产线销爆处理技术方案、消防设施安装检测评价、试生产应急预案编制与演练、外来施工人员的安全培训考试、防雷设施的施工安装、作业现场定置、安全宣传牌、制度牌、标识牌……像一颗铆钉，他牢牢钉在每一部运行的机器上。老生产线里有他的青春，新线是他的未来。隆隆开动的新生产线上，一支支包装精美的∮32、∮50、∮60、∮70、∮8o、∮90、∮120型2号岩石乳化炸药带着他的希望装箱完毕，将沿着207国道、二广高速奔向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奔向一座座矿山、石场……
昨天不过是今天的回忆，明天不过是今天的梦想。
鬓已衰，心未改。
2017年9月，省经信委组织的安全生产标准化复审定级考评结果公布。看着“湖南省安全生产标准化二级企业”的匾额，一如公司招待所院里的紫薇，宋拥军心中一树阳光，繁花似锦。
去霞灯。他不希望回首时，遗憾错过了生活中太多的风景。
风轻拂，笑语欢声，这里是桃源。宋拥军惬意地看着院外满眼的青翠，端起了啤酒。
愿每一朵云都似今天美丽，永别1993年11月26日的蘑菇云!
“液态硝铵储罐的维修太容易出危险，必须要掌握有限空间救护知识。”
喝下杯中苦杏仁味的微黄液体。“喂，宏宇，通知大家明天看《民爆行业事故警示片》。”
(备注：为保护部分当事人隐私，11.26事故死难者“小唐”为化名，“杨小三”为化名。∮是炸药直径符号，单位为mm。)
(宋拥军，男，46岁，本科，中共党员，政工师、安全评价师。1993年10月入职湖南省南岭化工厂。1998年1月至1999年12月任南岭分厂工会副主席(主持全面工作);2000年1月至2004年12月任双牌生产厂厂办主任、工会副主席;2005年1月至2013年2月双牌生产厂工会主席、分管安全生产工作;现任南岭民爆双牌分公司安全总监兼安全生产部部长。1994年度厂“十佳先进个人”;2003、2004、2005、2012、2013、2014、2017年度公司“优秀党员”;2004、2005、2006年“先进工会工作者”;2014、2016年双牌县“消防安全工作先进个人”;2015、2016年度“安全生产先进个人”。
张宏宇，1979年10月10日出生，中共党员。南岭化工厂工作至今，其中2005年一2009年任装药、包装班班长;2010年至今任乳胶生产厂专职技安员。分别荣获2003年度南岭集团公司“记大功”;2004年度南岭集团公司“个人记大功”;2005年度南岭集团公司“标兵”;2011、2012、2015、2016年度南岭民爆责任有限公司“安全生产先进个人”;2016年度新天地集团有限公司“优秀共产党员”;2017年度南岭民爆双牌分公司“先进个人”等奖项。)
作者：乐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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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华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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