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晚年生活: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能够自己上厕所

从睡梦中惊醒时,一股刺鼻的尿骚味直往鼻里钻。

我蹦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刚好落在了淡黄的尿液上,带着地板砖的黏腻凉意渗透心底。

外婆已经90岁,起床小便时不小心打翻了房中的尿桶,摔倒在地。

好在,外婆意识清醒,没有任何地方出现剧烈疼痛。

我出声喊人,却被制止,外婆光着下半身,碎花睡裤和内裤挂在腿弯处,坐在尿液中,一手撑地,一手死死攥着蚊帐一角。

我试图独自抱起她,但力气有限,尝试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最终喊来哥哥,在另一个房间的妈妈抱着不到两岁的侄女,也闻声赶来。

外婆固执异常,拒绝就医,在反复确认没有任何地方疼痛时,妈妈将侄女递给我,开始收拾一地狼藉。

外婆坐在床上,头始终低着,轻轻按压着手肘处,偶尔抬头看正在拖地的妈妈。

此时的外婆,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同。那个时时刻刻都讲究体面的老人,逐渐变的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对家人的歉意和对自己的恨意。

至此,我才终于了解《最好的告别》中说的那句话,“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能够自己上厕所。”

有人说要优雅的老去,要舒服的老去,但这些都不对,人最幸福的就是能够有尊严的老去,因为尊严会在你足够老的时候,慢慢消失。

外婆一出生就是外婆吗?

外婆在我家住下时,已经老到没有了生气,愈发严重的失聪让她彷佛生活在静止的世界里。

我们扯着嗓子和她喊话,她也常常没有回应。

外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点通常飘忽不定,随风摇动的树叶、角落的蜘蛛网、晒在阳台的衣服……

在我的眼里,妈妈的回忆中,外婆生来就是个精明能干,挑起一家生活重担的女人,好似外婆生来就是外婆。

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吃饱饭已然不易,更别谈拍照,我无法穿透时光,看一眼她少女时的模样,最年轻的模样已是外婆。

我知道外婆的故事乏善可陈,但也许这就是大部分人的一生,不是谁都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1930年,红军还在打着仗、梅兰芳用京剧惊艳美国、解决吃饭问题的袁隆平出生了,我的外婆也在这一年出生在安徽深山中的小村庄。

90年前小女孩的一声啼哭,对贫困的家庭来说,和喜悦比起来,更多的是忧愁。

姐妹众多,又是一个小女孩,养活就是最大的难事。6岁时,外婆被家中某位亲戚背着翻过一座山,来到了外公家,成为童养媳。

外婆对在家的记忆已经丢失,但她清楚地记得离家那天,趴在大人的背上,好奇地看着一路的花花草草。

没有影像,没有照片,我幻想外婆如同沈从文笔下的萧萧,眼睛乌黑,青春活泼。

外公家虽然找了童养媳,但也不算富裕,不过稍稍好些罢了。

扫地、做饭、喂猪、洗衣……外婆开始慢慢学会生活的技能,像是地里的野草,在没人特别关注下,逐渐长大。

长到可以结婚的年纪,热闹吃顿饭,就算和外公成婚了。

有爱吗?不知道,或许有,又或者没有。这都不重要,因为“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八个字就足够普通人忙碌一生。

外婆挑着几十斤的粮食,走十几里的夜路,赶到集市售卖;在别家婚丧嫁娶时,被人请去操持伙食;家中大小事务,应酬往来安排得妥妥当当……

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国民党落败、灾荒、土地改革……这些大事伴随着外婆成长,但对穷乡僻壤的女人来说,饭桌上不再缺粮,孩子健康长大,日子越过越好,才是大事。

对外婆来说,顶天的大事,就是四十岁的外公突然得病离世。

距今已有五十几年,外婆守了大半辈子的寡,回忆起来,唯一的遗憾就是,“你外公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

对外婆来说,吃喝不愁已经是好日子,但对她成年的儿女来说,外面才有好日子。于是,1996年,外婆背井离乡,跟着儿子来到了遥远的海滨城市。

外婆带着小孙子,度过了一段尚算怡然自得的生活,可是命运这玩意,最是难以猜测。

小舅骑摩托车时,发生车祸。骑车的小舅,外婆怀中的小孙子,都安然无恙,外婆摔断了腿,她说,“值得很。”

医生预测,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吃过多少苦,经过多少疼,外婆才能够逐渐站起来,我不清楚。

但经过痛苦的复健,多次手术,外婆慢慢摆脱了拐杖,腿中永久带着两根钢钉,在未来的所有阴雨天里,夜不能寐。

外婆留在我童年里的恐怖故事

外婆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勤劳踏实、待人宽厚、通达明理,但也有难以避免的缺点,迷信和重男轻女。

关于迷信这点,外婆说过很多次的一个故事,一度成为我童年阴影,哪怕过去多年,想起来还是脊背发凉。

外婆年轻时常挑着粮食去集市售卖,以贴补家用,为赶上早集,常常半夜出发,清晨才能占一个好位置。

交通不便的年代,出一趟门走十几里的山路,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但敢走夜间山路的女人真没几个,外婆大胆得很,有时不巧无法和人搭伙同行,就独自一人上路。

一次,亦是如此,外婆说她挑着担子,走在林间时,不过一个晃神的间隙,再抬眼时突见前方出现两个身影。虽然吓的一个激灵,但又觉得碰到人是好事,喊了声,“到哪里去啊?”

外婆说,当时就是傻大胆,经常能碰到与她一样,赶夜路去集市卖东西的老乡,遇上一起的,还能聊上几句,也好打发点时间。

对方没有应答,却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处。

外婆正纳闷,脚下却不停,已经走近两人,对方人高马大,把身高一米六五的外婆称得甚是小巧。

两人穿着一黑一白,一人手提白色灯笼,一人拿着铁链,脸色苍白,其中一位还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外婆一眼。

外婆说她停在原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两人往前走了几步,一个眨眼的功夫,身影又消失了,只有铁链碰撞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回过神时,外婆发现自己瘫坐在地。

走到集市后,人人都在谈论一件事,死人了,就死在刚才外婆走过的林子里。

外婆冷汗直流,她碰上的可不就是索人命的黑白无常。从此,更敬鬼神。

小时候我对此事深信不疑,夜晚不敢独处,生怕哪个角落钻出黑白无常,但又忍不住央求外婆讲更多的故事。

外婆敲我的脑袋,“哪里这么容易碰上,一次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上学后,听外婆再讲起这个故事时,又忍不住反驳,“怎么可能,我们老师说世上没有鬼。”

外婆每次都信誓旦旦,“我还能骗你?我亲眼见到,作不得假!”

外婆作为我信任且喜欢的人,一度让本就不坚定的我异常迷茫。

直到现在,虽然有无数个解释,外婆可能累花眼了,看到的是树影;或许是她做梦,时间太长,混淆了现实与梦境;又或者是她道听途说,在多年的自我催眠下,东拼西凑了这么一个恐怖的“真实故事”……

可这些解释,都无法消除我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留着一点点存疑,因为我就是觉得,我的外婆不会骗我。这种想法虽然可笑,可却不由我自己做主。

我爱我的外婆,但对她也有些抱怨,陈旧的思想让她在对待女儿方面,目光短浅。

外婆倒不是那种将眼睛只盯在儿子身上的人,而是受传统思想影响,不自觉女儿就要牺牲更多。

她总是自豪的说,“从未打过你妈妈一巴掌”,这对外婆来说,是不重男轻女的铁证。

外婆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在她的眼里是掌上明珠,但掌上明珠过的并没有多好,她需要种地、做家务、让着大哥、还要带弟弟。

家中男孩在学校上学时,13岁的掌上明珠哭喊着,“你总得让我学会认识字,知道女厕所三个字。”

哭喊许久,我妈终于如愿和早已上学的小姐妹一样背上小书包。不过只上了两年学,刚认得厕所二字,又得回家带弟弟,因为家里的大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或许也是外婆觉得拖累妈妈的根源。

这并不妨碍外婆是个牵挂儿女的好妈妈。我相信,如果家庭条件更好点,哪怕作为女孩,外婆也会让妈妈接受更好的教育。可在外婆眼里,同等条件下,儿子的未来显然更加重要。

有的爱多,有的爱少,但无法否认外婆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爱着每一个儿女。

“门前的花开了,外婆的花却枯萎了”

外婆80岁时,坚持回到山间老屋养老,她总说,“我能照顾自己,不连累孩子们。”

老屋修缮一新,住起来也颇为舒适,春天来临时,漫山遍野的花香,到处都是勃勃生机。

睡觉、吃饭、种菜、打牌、散步……外婆在老家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她最爱坐在大门外,有人走过就聊上两句。你家儿子,我家女儿的交换信息,最羡慕的永远是哪个老头老太太实现四世同堂。

接到儿女孙辈的电话,来来回回倒腾的也就是那几句,注意身体,生意怎么样,读书好不好,必须今年结婚,不能再拖了。

门前的菜地里绿油油一片,外婆闲不住,觉得在农村还要买蔬菜,只能证明这家人太过懒惰。

不知名的野花在不远处的路旁,打着花骨朵随时准备开放,日子一天又一天。

大舅六十岁的这一年离婚了,外婆气的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搭理她最爱的大儿子。

偶尔二舅会将外婆接回家住上一段时间,没住上两天,就被媳妇问,“妈,你要回家吗?正好有人可以顺便带你回去。”

外婆气嘟嘟的拎上小包回家去,“下次再不来了。”

外婆曾和我分享过那段时间的心情,每天一睁眼想到的就是再老点,应该怎么办?

“你大舅新娶的老婆肯定不照顾我,我也不去二儿子家讨人嫌,你小舅离得远,你妈要照顾孙女肯定也没时间管我。”

说到后面,一声叹息,“没想到生了四个,老来没有去处。”

在身体尚算硬朗的时候,外婆开始盘算身后事,头发梳得整齐,穿戴一新,风和日丽的一天,找人给自己拍了一张体面的遗照。

外婆的打算并不是毫无道理,一场大雨,一次感冒,就让外婆吃尽苦头。

她虽然舍不得钱,但也不得不接受需要请保姆的事实,儿子不能眼前孝顺,有钱也是好的。

不知道哪一天的电话中,突然发现外婆声音极其虚弱,才知道她因为摔了一跤,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请了保姆,也只是徒增烦恼,外婆的储蓄丢了不少,哭得天昏地暗。

身体加心理的打击,外婆觉得自己过不去了,开始将剩下的储蓄,这个分点,那个留点,处理掉之后,也在等着最后的大限来临。

又是一年春天,门前的花照样开得起劲,可是欣赏花的外婆却慢慢枯萎了。

“我身上有老人的臭味”

儿女一起商议如何给老母亲养老,想起来,那滋味肯定颇为难受,最终外婆来到了我家。

妈妈事事照料周到,腿脚不便的外婆生活上也受用了许多。

只是守旧的外婆觉得在女儿家养老,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我家和小舅家闹了不少矛盾,两家多年没有往来。

外婆知道爸爸心中的怨气,但她管不到儿子,也说服不了女婿。

子女和父母之间,在孩子长大之后,父母的意见变得不再重要,更无权威可谈。现在的外婆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一甩手,撂下一句,“我回老家,不在你们跟前碍事”。

因为这层矛盾,本就觉得在女儿家养老不自在的外婆,更添了些小心翼翼。虽然我们都让她放宽心,不过也打消不了她的念头。

在家时,外婆在我耳边最爱叨唠的一句就是,“我现在就是在拖累你妈妈。”

甚至在她摔跤后,都像做错事的小孩,看着收拾地板的妈妈,第一反应就是自责,“我怎么还不死,死了就不拖累你妈妈了。”

如何判断一个老人的晚年生活是否幸福?不需要去看她住的房子、吃食,而是她的耳朵眼,指甲等地方是否洁净,细微之处最能发现一位老人有没有被妥善照料。

外婆刚接到我家时,与我印象中体面的老人已经大不相同。

眼睛浑浊,个子矮了许多,只能依靠拐杖,缓慢挪动。厚厚的耳屎,连着耳廓,指甲又长又脏。当你足够老时,剪指甲这样的小事都变得困难不已,更遑论其他。

这样那样的小事叠加,让外婆变得愈发敏感。

偶尔我回家时,会和外婆睡一张床,发现我连续两晚靠着墙睡,她有些难过的问道,“我身上有老人的臭味,是吗?”我改变习惯,主动挨着外婆睡觉,她这才露出笑容。

90岁的外婆洗澡时需要人帮助,经常会尿失禁,走路要搀扶……这些身体的失能使得她对自己愈加厌恶,她不害怕死亡,甚至早早做好准备,但是我知道她害怕等待死亡的过程,更害怕在这过程中尊严一点点消散。

《最好的告别》作者在书中说,“死亡通常是一连串毁灭的过程,本质上会使死者的人性崩解,在我见过的死亡中,有尊严的并不多。”

外婆有段时间尿失禁非常厉害,换上干净的内衣外裤不过半小时,身上又传来异味,吃药打针都不起多大作用。妈妈拉着我去超市想买成年人穿的纸尿裤,拿在手中时,又迟疑起来。那天我们买了外婆新的内衣,但最终没买那包纸尿裤。

“多洗几次衣服,麻烦是麻烦点,别让她不高兴。”妈妈极小心地呵护着外婆的自尊心。

我的外婆晚年算幸福吗?在她腿脚便利,尚能自己决定生活时,不算太差。当她丧失自理能力后,也能吃喝不愁,身前还有妥帖照顾的子女,但她眼中的光还是逐渐消失,那是她的体面,是她的尊严。

人生一世,幼儿时期虽然也无法自理,可谁都知道未来很长,前方有数不清的道路任你走;老年时期的无法自理,总带着点绝望的意味,因为前方只留一条路,且避无可避。

外婆最喜欢和小侄女玩耍,小侄女在摇篮中时,外婆喜欢站在旁边,咿咿呀呀地与她对话;小侄女开始摇摇晃晃学走路时,腿脚不好的外婆也慢悠悠地跟随着;现在一岁半的小侄女已经能满屋跑了,外婆又坐回沙发里,看着小侄女东窜窜,西跑跑,家中的一方天地成了小孩冒险的乐园。

外婆看向小侄女的眼神里有幸福,也有渴望。

来源:Penny看书

原创文章,作者:jinwe2020,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biaojianku.com/archives/5479.html

(0)
jinwe2020jinwe2020
上一篇 2020年 8月 9日
下一篇 2020年 8月 9日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