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松水|大酱味道

白山松水|大酱味道

大酱,于人心中不过是生活五味中的一个“咸”。如今它的替代多了,加之舌尖儿上又有了新倡导,于是便被淡化。而于我,它那特有的“咸味”依旧萦绕在心,时时感念……

1.说感念,由来已久,意念里它像是载我渡河的一叶扁舟,真的情深于心。

小时候,农家生活都不富裕。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年节除外,谁家能整日家地吃熟菜?那时流行的嗑儿:“大饼子,咸菜梗子,不吃就等子(着)。”于是我家餐桌便有了上顿大酱咸菜,下顿咸菜大酱的体例。咸菜气大,筷头稍重点儿,咸得发苦,齁得嗓眼儿发紧。大酱虽也是个咸味儿,可它却像妈妈的性格温和而醇厚,咀嚼起来总有些绵绵的豆香,因而一家人的筷头便齐刷刷地冲它而去——成了送饭“冤家”。

那时,农家晚饭多是以粥当家。无论什么粥,只要盛得上碗,我们姐弟几个便都先来一筷头大酱,于搅动中调和着心里的个中滋味。平时这样,而过年过节的香滋辣味儿也多由大酱来担当。熬菜要它,炖鱼离不开它。吃饺子,馅儿要用它调,与饺子相伴的蒜酱,也得由稀释后的大酱来调和,没了它饺子的香味也索然。正月里三个“人日”,日子再紧,这“缠腿”的面条总是要吃的,而妈妈的面条“卤”照例大酱为先。少许肉皮丁,一勺土豆粉勾芡,说是“肉酱卤”,其实仍是大酱在支撑。

一个冬春下来,家里的储备菜吃得差不多了,几天吃不上一顿熟菜。这时,妈妈多以开水焯萝卜干儿、冻白菜、干白菜等充塞餐桌。而嚼它咽它,大酱又是伴侣。不过,妈妈偶尔也有变数,一碗生酱,几滴豆油,热锅里一走便成“炸酱”,那也香得不得了啊!常常是妈妈还未上桌,一盘炸酱便抿得溜干净。

平日里妈妈做菜,都以大酱来调味儿。做出来的菜,也多以“酱”来定名——酱炖小鱼、酱炖豆腐、酱拌黄瓜、角瓜酱、韭菜酱、茄子酱、土豆酱,除此还有炸鸡蛋酱、蒸鸡蛋酱、炸辣椒酱。呵呵,是不是可成“酱菜系列”了!

今天想来,若没大酱载道,很难想象一家人该怎样跋涉那段岁月的河流,而岁月又该是怎样的味道呢?

2.大酱,缘何成为一家人的口味儿?与那年月有关,也与大酱味道有关——不是很咸,适中可口,咀嚼起来越发地香味绵延。是秘制?不,是妈妈的用心,是她心香的释放……

过了“二月二”,走在村子里,不时地从敞开的房门看到一股股翻滚着的白色气浪,随之便飘出爆米花的香味儿,农家已开始炒酱了。我家也不例外,妈妈对炒酱这事儿,十分地在意和计较。

炒酱的日子,在她心里就是二月的初八和十八。刚过门儿的嫂子问妈为啥单选这两天儿?妈妈告诉她:“这是你奶奶的规矩,‘初八,十八,做(zòu)酱好发。’”

白山松水|大酱味道

“发”,发酵之意——妈的期盼。一缸大酱,关乎全家人一年的生活味道。为这她从不马虎,而那程式似乎神秘,也神圣。她要嫂子这样,也要姐姐们这样,在她心里,做好大酱仿佛是持家女人所必修的禅道。

“炒酱”,先炒苞米。热锅里上百次的翻腾历练,出来时,人们便称它是“酱爆米”了。而这“酱爆米”所需的苞米,都是秋收扒苞米时妈妈亲手所选,必须是穗大色正,籽粒饱满。选出来的要每两穗以叶子相系,之后挂在房檐下风干,炒酱前一天摘下搓粒,出风去杂质,挑出那些虫眼和瘪瞎粒子,剩下来的才符合妈妈的要求。

炒酱,又脏又累。嫂子过门儿后,她依旧现场指导,充当着“火头军”——把握着灶膛火候和锅里温度。炒酱开始前,嫂子和大姐各自穿上劳动服,再用头巾把头包起来,只留下两个眼睛。妈妈先点燃灶膛,大姐和嫂子俩把细沙土筛到锅里,一阵急火炒上一会儿,待沙土烫手,再将精选的苞米粒倒进热锅里。不一会儿,锅里先是升腾起乳白色的潮气,没多大工夫锅里便沸腾了,仿佛化作一锅滚开的“粥”,满锅里咕嘟着汽泡。大姐执掌秫秸把子,不时搅动起一锅黄色漩涡,不多时厨房便弥漫黄色的烟尘,爆花声时而如大雨骤至,时而爆竹连绵。随着气浪渐缓,爆米声响哑然,一锅“酱爆米”才算炒好,从灼热沙土里筛出来,继续着下一锅。

事后我问妈妈,炒酱为啥用细细的沙土?一句话:“用沙土炒,酱爆米不糊巴,做出的大酱色正、味好。”今天想来,妈妈所做不无智慧。

3.说“炒”是浴火,而“酱爆米”再历经一番碾轧后粉身成末,外化于形,屋子一隅再独处两个月。发酵乎?我觉得更像是修炼。

酱爆米炒完,还要碾压成细面儿。待哥哥把碾房转身出来的“酱面”扛回来,妈妈便从仓房里取出了正方形模具,大小是坯模子的一半儿,方方正正的。妈妈总是亲自动手和酱面子,不很稀,也不是很干,合成泥一攥成团儿即可。这时,妈妈把这模子放在光滑的木板上,上面铺一块细细的白纱布,哥哥把酱面团儿放在模子里,两个拳头使劲儿地向模子的四角挤压,最后再用一块木板压平脱出。这便是大酱的初级品——“酱引子”,搞酿造的人称它为“曲菌”。

这样的酱引子,我家每年都要做二十多块,最后妈妈还要把这酱引子用窗纸包严糊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厨房的一角,一放就是两个月。刚发酵时,满屋子酸酸的,再过几天,又散发些霉味。在一家人为这难闻的气味噤鼻子时,妈妈却乐了。特别是五颜六色的“酱花”绽放出来时,她神秘而微笑地自语:“发了,发了……”那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今天想来一定是这“酱引子”由“浴火”到碾轧,再默默地修炼,成了她心中企盼之“正果”。

4.一进四月,天气凉暖适中,农户家开始下大酱了。妈妈仍遵循奶奶的规矩,把下酱的日子选在四月里的初八或十八。于此,她每年做起来虔诚,更倾其心神。

白山松水|大酱味道

下酱,要先烀“酱豆”。照例是前一天准备,仍将黄豆进行一番挑选,再下锅炒,只是不再用沙土了,火候亦由妈妈把握。

每年烀酱豆,大都是午饭后,妈妈亲自把炒好的黄豆下到锅里,添足水盖上锅盖,便蹲在灶膛前不停地添着柴火。待豆锅翻开落滚儿,妈妈便停下火来,掀起锅盖用笊篱不停地在锅里翻动着,随手将分离开的豆皮儿撇出去,之后再用小火慢煮着。期间,她仍不时地掀开锅盖儿,嘴里不停地告诉身边的嫂子和大姐:“火,不要太急,要勤翻动,上下通透,免得嘎巴锅或串烟……”

两个滚开过后,豆香便散发出来。而这时妈妈依旧在灶台前守候着,灶膛里时而烈焰翻腾,时而余烬之火明灭闪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早晨。在她心里,什么时候酱豆锅上面看似满满的一锅胖豆子,锅底却还含着一定的豆汁儿,那褐色的酱豆瓣儿上手捻成细面儿才好。

早饭后,酱豆仍在锅里歇息着!嫂子和大姐便忙活收拾“酱引子”和淘洗食盐。大姐先是用刷子把酱块上那五颜六色的“酱花”刷掉,再用菜刀将酱引子砍成小丁。什么时候妈妈将那酱豆出锅,嫂子便把热气腾腾的酱豆和砍碎的“酱引子”放在大笸箩里搅拌,攒堆儿热焖。什么时候妈妈说好了,姑嫂二人便把酱豆盛到两只大圆水筲里,大姐肩挑着水筲,嫂子端着一大盆洗得白花花的大粒咸盐,说笑着向生产队碾房走去……

待大姐把碾好的酱泥挑回来时,妈妈早已把下酱用的缸洗净擦干。大姐把扁担一撂,妈妈便按着她心中的“小九九”,一层酱泥、一层食盐面儿地往酱缸里下,最后把一盆烀酱剩的豆汁也倒进缸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叨咕着:“初八十八,做酱好发……”

白山松水|大酱味道

当妈妈把最后一捧食盐面儿散在酱缸上面时,她便拿出那把被大酱腌得紫红色的酱耙子,不停地搅动,直到她感到上下均匀为止。这一切都做好了,妈妈便把洗得干干净净,四角拴着大螺母的“酱蒙子”(即,一块正方形盖酱缸的厚布)把酱缸盖好,再用麻绳将酱缸扎住,末了把大舅用秫秸篾子编的酱帽子扣在酱缸上。也就从那天起,每天早饭后,妈妈都半蹲半跪地为酱打耙,整整一个月的光景。新下的大酱发酵好了,那酱香便弥漫整个院子……

如今生活好了,大酱已不再是餐桌的主打、下饭的“冤家”。可它那让人舍不下的特别味道,于体察中我越发觉得这“味道”二字的深远来。格物它——倍感这“味”,不仅仅是妈妈心里的滋味儿,更应是她的人生体味、生活意味。而“道”呢?于此而言,感觉定是她从中悟出的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还有生活的哲理……

来源:吉报副刊(周云戈)

本文刊于2017年6月29日《吉林日报·东北风》周刊。

来源:悠游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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