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铁血密杀令

1912年元旦的早晨,已经连下了三天的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乱舞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鸦雀噤声。整个北京城,也是死一般的沉寂。

  到了巳时时分,大街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赶大车的、拉骆驼的、卖冰糖葫芦的,以及笼着袖子埋头赶路的,顶着飞雪踩着冰泥在街上来来往往,蹿来蹿去。各商铺的小二也都站到门外,嬉笑着脸皮子招揽顾客,并为客人掀门帘子。

  突然,两个报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打破了大街的沉静:“顺天时报,特大新闻,革命党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孙文出任临时大总统……”

  路人一听,纷纷围上前去,掏钱买报。

  一个戴眼镜的先生看完头条后,仰天大叫道:“大清气数尽矣!”

  又一个眼镜先生叹道:“风水轮流转,满清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也该改朝换代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当口,人圈外一个头戴破毡帽、穿着破旧羊皮褂子、卖冰糖葫芦的小伙儿,突然来了兴趣,挤到报童跟前,说道:“喂喂,小兄弟,给我一张报纸好不好?”

  报童说:“你得给我钱。”

  糖葫芦小伙儿说:“我还没开张哩,我用糖葫芦跟你换,两只糖葫芦换张报纸,总行吧!”说着从草垛上抽下两只糖葫芦来。

  报童瞅着糖葫芦小伙儿,怀疑地说:“你要买报?你还认得字?”

  糖葫芦小伙儿笑了笑,说:“我咋认得,一字一根棍,二字棍两根,其他的都认不得了。跟你说实话,我是买给我哥看的,我哥认得字。”

  报童信了,接过糖葫芦,递出一张报纸。糖葫芦小伙接过报纸,高高兴兴地挤出人圈去了。

  此时,紫禁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燕禧堂内,隆裕太后正斜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大太监陈公公忽然惊惶失措地送进来一份《顺天时报》。隆裕太后一看,顿时慌了手脚,忙叫陈公公宣摄政王载沣速速进宫议事。

  陈公公道:“醇亲王爷和肃亲王、恭亲王、庆亲王、辅国公、镇国公、晋国公已在前殿里候着了。”

  隆裕太后便由陈公公搀扶着,牵着六岁的小皇帝溥仪,往前殿急急地走去,未达门口,就听见里面闹哄哄一片。

  “是可忍,孰不可忍!照此下去,大清江山岂不就断送了么!”一听这粗大嗓门,便知是恭亲王溥伟在说话。

  “共和是啥东西,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岂能容他孙文说变就变!”这是肃亲王善耆的声音。

  见太后和小皇帝进殿,众王公大臣都噤了声,跪拜过后,依序站立。

  隆裕太后扫了一眼众人,长叹一声,说道:“看来,逆党还真成气候了!孙文在南京登基当了大总统,没准哪天就要打到北京来,把紫禁城也给共和了吧!”

  一阵沉默后,辅国公载涛忍不住站出来,愤然道:“说来说去,都是袁世凯在作祟!当初既然将那贼子罢免了,又把他请回来作甚?如今他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谁又奈何得了他?那厮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大清江山非败在他手上不可!”

  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等人转眼看向摄政王载沣和庆亲王奕劻。谁都听得出来,载涛这话表面上是在骂袁世凯,细细品来,话锋其实都是朝着摄政王和庆亲王的。

  隆裕太后惶惑地将载沣盯着。

  载沣咳了两声,说道:“今日南京发生的事,大家有何高见,都说说吧。”

  见众人没有反应,载沣便把目光投向载涛,说道:“叔源(载涛字叔源),你应该是有办法的人,你说说看,眼下该如何是好?”

  隆裕太后也道:“叔源有啥好主意,快说出来给大家议议。”

  见载沣和太后都要自己说话,载涛便长叹一声,说道:“办法倒是有,就是把袁世凯那贼子给灭了,把军权重新拿回来!”

  隆裕太后与载沣相互看了看,无奈地噤了声。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良弼站了出来,隆裕太后和载沣以及载涛等人便齐刷刷地将他盯着。

  爱新觉罗·良弼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早年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武功高强,常以知兵自诩,曾参与清廷军制改革,练新军,立军学,尤其注重延揽军事人才,与铁良等人被称为清季干将。宣统元年七月,清廷采纳良弼的建议,撤军机处而仿日本参谋本部设立军谘府,时任军谘大臣的载涛不谙军事,凡事都以良弼的谋划是从。革命党武昌起事后,良弼坚决主张发兵弹压,后又坚决反对起用袁世凯,反对与革命军议和。岂知袁世凯很快东山再起,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夺了良弼统领禁卫军的实权,授了他一个不温不火的军谘府军谘使职,兼正白旗汉军副都统。

  良弼老成,凡事处心积虑,从不轻易将内心的想法表露出来,而一旦表露,则必是掷地有声,有相当分量的。

  良弼伏地向小皇帝和隆裕太后一拜,太后抬手道:“起来说话好了。”

  良弼并没起身,腰板直挺挺地跪着,说道:“叔源所言不无道理。如今我大清内忧外患,社稷濒危!所谓外患者,并非西方列强,而是孙文乱党;所谓内忧者,乃我大清内部之叛臣逆贼。多年来,袁世凯钻营权势,拥兵北洋,日益坐大,傲视皇威,复出后更是变本加厉,公然借与乱党南北和谈之名,谋篡权夺位之实。据可靠情报,袁世凯派出的代表唐绍仪与逆党代表伍廷芳业已进行了多次谈判,并已初步达成协议,若袁贼赞成共和并胁迫皇上退位,逆党则推袁贼为大总统。情势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我等还对袁世凯率兵击败逆党抱以希望,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众人皆点头,唏嘘不已。

  载沣问道:“赉臣(良弼字赉臣),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的危局,你说该如何处置为妥?”

  良弼愤然道:“内忧若除,危局或许可解。”

  隆裕太后叹气道:“要除掉袁世凯,谈何容易!”

  恭亲王溥伟道:“设个圈套让他钻进来,哪有除他不了的?”

  肃亲王善耆道:“袁世凯老奸巨猾,论心计权谋都在你我之上,切不可将他小看了。”

  良弼道:“太后可速召袁大总理进宫议事。”

  载沣警觉道:“赉臣,难道你是想……”

  良弼笑道:“醇亲王爷多虑了,微臣绝非愚妄之辈,虽说对袁贼有切齿之恨,但为社稷计,该隐忍时自会隐忍的。”

  载沣舒了口气。

  肃亲王善耆则道:“好好,请皇上召袁世凯进宫,我们也好听听袁大总理对眼下危局的高见。”

  隆裕太后点了点头,便命人去总理府召袁世凯进宫。

  谁知传旨太监林公公一去便是一个时辰。隆裕太后等不得,便带着小皇帝到后殿歇息去了。众人又等了半天,却见林公公走进来道:“袁大人有病在身,今儿个不能上朝!”

  众人一听,皆气得大骂大叫起来。

  良弼恨声道:“你们看,袁贼哪把太后、皇上放在眼里!为今之计,只有剪除袁贼这一条路可走了!”

  众人便止了骂声,齐齐地看向良弼。

  良弼道:“今日孙文于南京建国,出任临时大总统,这正好说明南北和谈已成败局。逆党背信弃义,袁世凯当大总统成了泡影,他岂能忍下这口恶气?我看袁贼势必有所行动,这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赉臣虽不才,若诸位相信赉臣,赉臣定当想方设法剪除袁贼。”

  众人一时无语,唯载涛向良弼拱手道:“赉臣但请大胆行事,我愿与你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中午时分,北京城外西山。

  雪停了,林子里时时传来乌鸦的怪叫。山崖下,一座木头房子里,两个年轻人正蜷缩着坐在火塘边烤火取暖。吊在火塘上面的砂锅里沸水滚腾,浓浓的蒸汽夹带着肉香在屋内弥漫。

  头戴羔羊皮帽的壮小伙杨威,操起勺子在锅里捞起一堆肉,叫道:“兄弟,快尝尝,看煮熟没有?”

  被称作兄弟的年轻人名叫黄林之,他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嚼了几下,快活地嚷道:“熟了熟了,三哥,好香啊!”

  杨威笑道:“大哥二哥回来,不高兴得跳才怪呢!”

  话音刚落,柴门被推开,大大咧咧地走进两个人来,进门便大呼大叫道:“煮的啥子好吃的,这么香啊!”边嚷着边操家伙在砂锅里捞。

  “哇,是兔子肉!”一个年轻汉子惊叫起来,他叫张承武,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说话声如洪钟。他对一同进屋的汉子嚷道,“老大,累了大半天,肚子早饿了啊!”

  屋中间的地上支着一块石板,是他们的饭桌。黄林之赶忙舀了一大钵兔子汤放在石板上,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只碗,杨威则在屋角处提出一个瓦罐来,要往碗里倒酒。

  “不行,这酒不能喝。”被称作老大的汉子伸手挡住道。

  杨威问:“为啥,天寒地冻的,喝酒热身啊!”

  老大说:“下午还要办事,成功与否在此一举,喝酒怕误事啊!”

  张承武也道:“不喝就不喝,老大说了算。事情成功了,再喝个痛快。”

  老大名叫彭天宇,壮实的身材,白净的面皮,有点儿斯文气。他一说,杨威便将酒罐放了回去。

  彭天宇问:“好家伙,哪来的兔子肉?”

  黄林之得意地说道:“三哥抓的呀!三哥太厉害了,在林子里追踪野兔,找到好几个兔窝子,抓到五只了,肥哟!”

  彭天宇和张承武这才看见屋角墙上还挂着三只剥了皮的野兔。彭天宇高兴地擂了杨威一拳,杨威得意地笑了起来。

  六天前,兄弟四人赶着一辆马车,躲到西山深处的山林里,就为办一件大事。事情主要由老大彭天宇来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除张承武做他的帮手外,老三老四都不让沾边。这事危险,彭天宇只给了二人管后勤和警戒的差事。

  这事的确危险:制造手雷炸弹!他们的身份也非同寻常,乃同盟会京津分会暗杀团的骨干成员!

  再往前推一个月,四人奉命从上海、南京等地先后赶到北京,依约在宣武门外法源寺会面。四人相见甚是相投,便在菩萨面前跪了,焚香起誓,为推翻帝制,开创共和,团结奋战,生死与共。他们依齿排序,彭天宇是老大,张承武是老二,杨威和黄林之则为老三、老四。

  他们是奔着袁世凯的脑袋来的!

  四兄弟都是为理想信念而提着脑袋行走于世的铁血男儿。菩萨面前无戏言,结拜过后,他们又在宣武门酒馆阁楼上尽兴地喝了一场。

  彭天宇,四川武备学堂出身,在日本留过洋,学过军事,他年龄稍长,又颇有学识,是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军事部长,理所当然是大哥。杨威也是四川人,自幼家境贫寒,跟着师父练武学艺,后流落上海,参加了同盟会。张承武和黄林之都来自贵州,是保定陆军师范学堂的同窗学友,一起参加了同盟会。张承武自幼习武,功夫过人,而黄林之身板较弱,戴着眼镜,一身斯文气。

  同盟会京津分会负责人“火凤凰”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十天前,火凤凰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由铁路运往北京的暗杀团必需的枪支炸弹在徐州站被意外查扣。彭天宇急了,形势紧迫,时不我待,凭着留学时学来的知识技能,他毅然决定自造手雷炸弹。

  几天时间,四人分头行动,暗地里采购必要的材料,并去远郊铁匠铺打造炸弹的铁皮外壳。一切办妥后,他们就赶着大车,钻进这渺无人烟的深山雪林,住进那座无人居住的破木头房子。

  兑制炸药、装填造雷的事,彭天宇决不让三个兄弟插手。可是,炸弹试爆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不是威力不够,就是引爆时间点不准。引爆时长了,扔出去久久不爆,引爆时太短了,只怕还没出手就把自己给炸了。为此,彭天宇绞尽了脑汁。

  四人大嚼着兔肉,杨威忍不住问:“老大,东西搞得咋样了?”

  彭天宇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张承武说:“成不成就看今天下午试爆了,我估计没问题。”

  黄林之兴奋地说:“下午我和三哥也去,大哥千万别把我们两个撇开啊!”

  彭天宇道:“好嘛,都去都去。”

  距木头房子约摸一里地的山林里,临时搭建了一座小小的茅草房,是彭天宇制造手雷炸弹的作坊。午后,杨威和黄林之跟着彭天宇走了进去,就见几枚已造好的手雷静静地放在茅屋中间的石板上,四人围着石板站定,凝视着那黑乎乎冷冰冰的铁家伙。

  彭天宇小心地将铁家伙放进竹篮里,然后抱着篮子走出茅屋,来到不远处的山崖下站住。大约三十步外立着一个草人,彭天宇说:“那就是袁世凯!”他拿起一个铁家伙,给三个兄弟详细讲解使用的方法要领,然后让大家避开。

  “弟兄们,我要向袁世凯开火了!”彭天宇怒吼一声,将铁家伙奋力向草人掷了过去。铁家伙吐着青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间一声巨响,爆炸开花,将草人炸得粉碎。

  “成功啦!成功啦!”四兄弟欢呼雀跃,激动得流出泪来。

  接着,彭天宇要三个兄弟每人扔一个试试。

  “轰!轰!轰!”三声巨响惊天动地。

  彭天宇心情激动地说:“这东西虽然不如兵工厂造的厉害,但一样管用,威力不小啊!”

  到傍晚时分,雪又下了起来,风呼呼地刮着,寒气浸骨。四人回到木房子,杨威、黄林之赶紧生火做饭炖野兔,都说中午没喝成酒,晚上要喝个痛快,庆贺庆贺。

  柴火熊熊,没一会儿工夫,木屋里便肉香扑鼻,野兔汤炖熟了。

  这时,忽听外面有异响,彭天宇急忙出去看个究竟,就见一人骑着马远远地奔来。近了,彭天宇舒了口气,不禁笑了。

  来人头戴破毡帽,身穿破旧羊皮褂子,身上披满了雪花,鼻头冻得红红的,正是早间在前门大街卖冰糖葫芦的小伙儿。

  糖葫芦小伙儿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叫道:“天宇哥!”

  彭天宇迎上去,问道:“阿华,你怎么来了?”

  “我有急事呀!”阿华疾步走到彭天宇面前,抓下头上的破毡帽,飘出一头青丝,原来她是个俊俏的姑娘。

  彭天宇说:“我们已决定明天回城,没想到你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你到底有啥急事?”

  阿华从羊皮褂子里掏出报纸递给彭天宇,说:“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彭天宇接过去扫了一眼,倏地起身,挥舞着双手,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中华民国成立了!孙先生当大总统了!大清要倒台了!袁世凯要完蛋了!”

  张承武、杨威、黄林之急忙接过报纸传看,随后全都狂热地大呼大叫起来。

  彭天宇提起酒罐,倒满五碗酒,然后端起酒碗,叫道:“来,兄弟们,咱们吃饱喝足,连夜收拾家伙回城!”

  夜好静,静得可以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

  张承武赶着马车,行进在铺着厚厚积雪的山林小道上,车上满载着喂牲口的草料,堆得小山似的。他左边坐着黄林之,右边坐着杨威。辕马虽然雄壮,但道路难行,速度并不快,慢悠悠的。

  彭天宇骑着阿华高大的黄骠马,紧跟在马车后面,阿华则坐在彭天宇身后,两手紧搂着彭天宇的腰,脸贴着他坚实的后背,陷入美妙的遐想中。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已是黄昏时分,强二爷与女儿阿华在天桥练把式卖艺结束,牵着黄骠马回家。刚到桂香胡同家门口,他们忽见一个年轻人踉踉跄跄地奔来,跌倒在地。强二爷见年轻人腿上血流不止,又见远处一群军警在窜动叫嚷“快追,别让他跑了”,便和女儿一起,急忙将年轻人扶进自家小院,把门关上。

  这年轻人就是彭天宇。那时,他被派到同盟会京津分会才半个月时间,没想到内部出了叛徒,设在永定门的联络站被破坏,他在逃跑中被子弹射穿了大腿,要不是强二爷和阿华碰巧救了他,他肯定没命了。

  彭天宇在阿华家躺了一个月,强二爷治好了他的枪伤。他毫不隐瞒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并从强二爷对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所发泄的怨恨和咒骂中,感觉到这父女俩是很值得信赖和依托的好人。

  强二爷也直白地告诉彭天宇,他是当年义和团的“拳匪”。他曾参加过对洋鬼子的战斗,进攻教堂和鬼子使馆,亲自杀死过好几个鬼子士兵。后来清廷出卖了义和团,开始对“拳匪”进行残酷剿杀,阿华的母亲就是在那时惨遭清军杀害的。强二爷带着六岁的阿华逃到河南,躲了两年后才回到北京。此后,他们便靠在天桥练把式卖艺维持生计。

  彭天宇在阿华家养伤的那一个月,是阿华最快活也是最令她难忘的日子。彭天宇给她讲了很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道理,她依稀知道了同盟会、革命党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孙中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进而她深信,大清很快就要垮台了。

  特殊的少女情愫在阿华心里涌动着,她不敢向彭天宇表白,他是个太了不起的男人,她与他隔得太远太远。他就像天上的星星,而她仿佛是地上的一棵小草。

  彭天宇伤愈回上海后,阿华暗自伤心了好些天。

  强二爷看透了女儿的心思,劝她道:“天宇可不是一般的人啊,你想都别去想了!过些时日,我托人给你说个端正的婆家,爹误不了你的。”

  阿华却道:“我不嫁人的,我就陪着爹,一辈子侍候您。”

  没想到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彭天宇突然出现在强二爷家的小院里,这下可把强二爷和阿华高兴坏了……雪停了,天亮了,马车走出了西山沟口,上了大道。张承武一个响鞭,辕马跑得快了起来。彭天宇两脚一夹,黄骠马也加快了速度。

  “阿华,别睡着了啊,会掉下马去的。”彭天宇说。

  阿华说:“我把你抱得紧紧的,掉不了的。”说着,就将彭天宇搂得更紧了。

  彭天宇问:“在山里走了这么久,你一直没说话,在想啥?”

  阿华说:“我在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你离开了。不管你干啥,我都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做啥,我就跟着做啥。”

  彭天宇断然道:“那可不行,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行走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去了,我不能让你也冒这个险,还有你爹。”

  阿华攥紧拳头,在彭天宇背上狠狠地擂着,说道:“我要做你的媳妇儿,你不答应,我恨死你了!”

  彭天宇不吭声了,他太懂阿华的心,前不久她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桂香胡同。阿华将煲在锅里的饭送到他屋子里,看着他吃完,却迟迟不愿离去。相视良久,阿华突然扑到他怀里,眼泪汪汪地说:“天宇哥,我要做你媳妇儿……”

  阿华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漂亮,还有一身好功夫,彭天宇打心里喜欢阿华,但他却沉默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黄骠马昂头打了个响鼻,彭天宇按捺不住自己,反过身来搂住阿华,一用力,将阿华拽到前面,拥在怀里。阿华竟浑身哆嗦起来,热泪潸然而下。

  他们忘情地亲吻了很久,彭天宇说:“说不定哪天我就牺牲了。”

  阿华说:“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死。”

  彭天宇说:“傻女子!”

  时至中午,已到城郊,为了安全,他们分散开来。杨威跳下马车,独自步行。黄林之依旧坐在车上。张承武甩了两个响鞭,辕马奋蹄跑了起来。彭天宇则跳下马,让阿华骑着,自己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

  二人回到桂香胡同时,已是黄昏时分。强二爷赶忙生火做饭,阿华打来洗脸水。彭天宇洗完脸后,换上长袍马褂,戴了顶黑色的瓜皮帽,背后拖着一根假辫子,又在嘴唇上下粘了假胡须,说要马上出去办件紧要的事。

  阿华说:“天宇哥,我陪你去。”说罢,赶紧去房间收拾打扮。俄顷出来,竟让彭天宇眼前一亮。阿华身穿一件得体的蓝色缎面小袄儿,头上别着一枝珐琅银丝的海棠花;大辫子搭在胸前,辫梢用蓝色的绸带儿扎着;略施粉黛,还抹了淡淡的唇红。

  只见阿华柔情地一笑,说道:“天宇哥,跟你走在一起,只有这样才配。”

  彭天宇也笑了,转身向外走去。

  夜幕降临,前门大街灯火迷离,人头攒动,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彭天宇和阿华坐着黄包车进永定门,一路北走,进入前门大街,然后下了车。阿华挽着彭天宇一路逛去,快到广和楼戏园子时,他们停了下来。这晚,广和楼上演的是当红武生侯喜瑞的《战宛城》,戏园门前挤了不少看客。

  阿华问:“天宇哥,你要看戏?”

  彭天宇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广和楼,投向邻近的鑫源客栈。客栈门前站着不少军警,彭天宇快步走去,走到鑫源客栈对面街边站着。这时,几个军警从客栈里推出一个人来,那人被反绑着,边挣扎边大声嚷嚷道:“你们为啥抓我?我可是个良民啊!”

  那人被拽向停在街中央的马车,突然看见了街对面的彭天宇,便冲着他大声嚷道:“掌柜的走了,就会回来的!”

  载着那人的马车在军警的警戒下快速驶去。

  彭天宇急忙拦下一辆黄包车,拉着阿华坐上去,然后穿小巷走捷径,回到桂香胡同。

  “这么快就回来了?”强二爷好高兴,从厨房里端出酒菜,要与彭天宇和女儿共饮。

  阿华不解地问彭天宇:“不是说要去办重要的事吗?咋又忙慌慌地跑回来了?”

  彭天宇神情沉郁,说道:“我本来就是去鑫源客栈办事的,没想到那里出事了。”

  阿华又问:“那个被抓走的男子是你们的人?”

  彭天宇点了点头。

  南京民国政府成立,孙文出任临时大总统,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事把北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彭天宇与众弟兄从西山雪夜赶回城里,就是想从同盟会京津分会头儿那里讨得明确的指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鑫源客栈是彭天宇与上级联系的唯一站点,此线一断,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头儿是个极其神秘的人物,彭天宇从上海来北京后只与他见过一面,此后他便来无影去无踪,与彭天宇联系的唯一途径,则是前门大街鑫源客栈姓史的二掌柜。彭天宇定时从史二掌柜那里获取情报,而每每得到的秘信中,都画着一只燃烧着的凤凰。

  庚戌年(1910年)四月,发生在北京什刹海甘水桥的刺杀摄政王事件震惊华夏,刺客汪兆铭(即汪精卫)就是当时的同盟会京津分会会长,被捕后被判无期徒刑。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后,开释了这位名噪华夏的刺客,并暗地里将他请入府中为他压惊。二人杯来杯往,相谈甚欢。接着,汪兆铭便赴上海,担任了南方议和总代表伍廷芳的首席谈判参赞,却又于暗中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力促南北联合拥袁。这些幕后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看得明白的。

  然而,时任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头儿火凤凰似乎就感悟到了其间的机巧,故而在构筑分会机构,尤其是军事部暗杀团的联系网络时,就慎之又慎。彭天宇只能通过史二掌柜与火凤凰取得联系,而彭天宇手下的弟兄却无一人知道火凤凰是谁。当然,彭天宇在构筑自己的联系网络时也十分谨慎,除了他,没人知道自己弟兄的藏身之地,也没人知道他就栖身在桂香胡同强二爷家中。

  见彭天宇埋头喝酒不说话,强二爷便问:“到底出啥事了?”

  彭天宇叹道:“我与上级的联系断了。”

  阿华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彭天宇叹气道:“想想看吧,办法总是有的。”

  这晚,彭天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努力回忆当时鑫源客栈的情景。突然,史二掌柜冲着他叫嚷的那句话在耳边响起:“掌柜的走了,就会回来的!”他心里忽地一亮,这话似乎是在提醒他,火凤凰已经离去了,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肯定是这样!但火凤凰又去哪里了呢?彭天宇苦苦思索,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一定是去南京了!

  第二天,彭天宇心情好了许多,但仍苦恼着。鑫源客栈这条线断了,他又如何与火凤凰取得联系?没有人知道他的藏身之地,火凤凰当然也难以找到他!对于下一步的行动,上级会有什么指示?

  临近中午,阿华和强二爷从天桥回来了。

  阿华交给彭天宇一份《顺天时报》,说许多买报看了的人都在说,这下子革命党要遭殃了,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买回来让天宇哥看看。

  彭天宇展开报纸一看,头版登着一条快讯:北洋军炮轰武昌城,孙中山抗议袁总理。说的是今日凌晨,驻汉口、汉阳的北洋军段祺瑞部炮火猛烈轰击长江对岸的革命军,刚上任的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致电内阁总理袁世凯,表示强烈抗议。

  彭天宇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能这么被动地在家里等。他决定要适当暴露一下自己,到前门大街去走走。阿华非要陪他一同前往,他却没同意。

  这天天清气朗,吃过午饭,彭天宇依然化了装,坐着黄包车,经天桥进入前门大街。下车后,他独自悠悠地沿街逛去。经过鑫源客栈时,他不经意地向那里看了看,见门帘子没垂放着,揭起半截儿挂在门柱上,透过门洞子可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彭天宇没敢停留,走了过去,行至正阳门又折转身,慢悠悠往回走。眼看又到鑫源客栈了,他索性走进斜对面的京津饭庄,在门侧的桌边坐了,隔着橱窗玻璃观察对面客栈的情景。

  彭天宇要了一壶二锅头、两样菜,自斟自饮起来。

  不一会儿,就见客栈里走出一个人来,向大街两头随意地张望了片刻,又钻进客栈去了。彭天宇心里一怔,那不是史二掌柜么!怎么这么快就被放回来了?难道是警署没拿着他的把柄,无可奈何就将他放了?还是……看史二掌柜刚才的那番举动,似乎在招揽客人,又像在等候着什么人物的出现。

  等史二掌柜再次走出客栈,向街上张望时,彭天宇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他站在街边,点着一支纸烟抽着,他是有意将自己亮给史二掌柜。史二掌柜很快发现了彭天宇,隔街将他看着。彭天宇看了史二掌柜一眼,抬腿向大街南头走去。

  彭天宇感觉到史二掌柜远远地尾随着他,便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拐进街旁的灯草胡同里。

  就在这时,胡同里突然钻出四个持刀的汉子,前后夹击将彭天宇围住。其中一个汉子笑道:“逆党分子,你跑不了喽!”

  彭天宇眼看不妙,猛抬腿向一汉子踢去,这汉子猝不及防,被踢翻在地。彭天宇拔脚就跑,不承想这是一条死胡同。正危急间,忽听一声喊:“天宇哥,我来了!”就见巷侧房上跳下一个人来,头戴破毡帽,穿着破旧的羔皮褂子,正是阿华!

  阿华挡在彭天宇身前,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嗖的一声击去。一汉子来不及反应,顿时血流满面,跌倒在地。其他汉子挥刀扑向阿华。阿华左闪右突,身轻如燕,九节鞭在她手中舞得如蛟龙腾跃、饿虎扑食,几个恶汉近身不得,反被打得头破血流,丢刀弃剑,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阿华拉着彭天宇奔出灯草胡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桂香胡同,彭天宇拉起阿华的手,动情地盯着阿华,又将她拥在怀里,说:“阿华,谢谢你!没想到你的武功竟然如此精湛!更没想到,在我进退两难时,是你现身救了我!”

  “谁叫你不让我陪你去呢?嘻嘻,我只好偷偷跟着你了。”阿华笑道。

  强二爷回家来,看出了二人的异样,急问道:“咋的,出事了?”

  彭天宇说:“那个史二掌柜叛变了。”

  彭天宇现在最担心的是,火凤凰很可能还不知道鑫源客栈出事了,万一他派人前去接头,或是他亲自在前门大街现身,损失岂不更大!

  “一定要尽快除掉这个混蛋。”彭天宇说。

  强二爷道:“除掉他还不容易,交给我好了。”

  阿华也说:“我和爹一起去。”

  彭天宇摇摇头,说:“强叔请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妥的。”他想,强二爷父女长年在天桥抛头露面,练武卖艺,认识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这事若交给他们去办,容易露出马脚。

  当天傍晚,一位许姓客人(由张承武假扮)提着皮箱,来到鑫源客栈。此人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斯文相。史二掌柜将他安置在院后三楼歇下了。

  过了没多久,许姓客人走到柜台前,笑问史二掌柜道:“掌柜的,就近有啥好玩的去处?”

  史二掌柜笑道:“出门往左,从一道街口进去便是大栅栏。那里面窑子多着哩,姑娘们漂亮温柔着哩,你尽管玩高兴。”

  许姓客人高兴地去了。

  直至深夜丑时,客栈的门被敲得山响,值更的小二开了店门,是许姓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小二忙将他扶住。

  许姓客人喋喋不休地说:“北京的窑子太好玩了……翠儿姑娘漂亮,柔情似水!嘻嘻嘻……说好了,明儿晚上还去……”

  一夜无事。岂料翌日天大亮时,住在楼下厢房的史二掌柜却没起床。小二敲门许久也无人响应,遂叫来驻守店内的便衣巡警。便衣巡警破门而入,却见史二掌柜横尸屋内。待到满店搜查后,竟然发现昨日住进后院三楼的许姓客人已经无踪无影了。便衣巡警猜测这事十有八九是革命党所为,就急急忙忙地向上级汇报去了。

  就在张承武解决掉史二掌柜的第二天,彭天宇来到了崇文门外的鸿泰茶楼,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鸿泰茶楼是北京城的贵族哥儿、八旗遗老、文人墨客、落魄官僚、富商巨贾品茶消遣的一个好去处,就连紫禁城内的太监公公们,不当值的时候也会来此凑凑热闹。坐在座中,品着香茗,听听范小祺、陆彩凤这些鼓书艺人的精彩演唱,那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得到的享受。而且,鸿泰茶楼还是一个难得的信息中心,坊间许多千奇百怪、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怪事儿,大多会汇集到这里来,又从这里传播出去。

  彭天宇与火凤凰唯一的一次见面就在鸿泰茶楼。

  那时正值初夏,火凤凰穿着缎面长衫马褂,摇着一把大折扇,一看绝非寻常人士。而彭天宇衣着也不俗,旁人看来,这就是两个有钱有脸面且有势力的生意人。

  那次见面也就是在靠窗的这个位置上。

  上午一般茶客不会很多,稀稀拉拉的坐着三十来号人,而到下午或晚上,这里可就热闹了。彭天宇坐了一阵,向楼下看去,就见阿华和强二爷都在附近呆着,阿华卖纸烟洋火,强二爷则在城门边摆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儿。

  直坐到临近晌午,不见有甚动静。彭天宇正要离座下楼,茶楼的一个小厮提着茶壶走来,在给他续茶水的当口儿,将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说:“一位先生让我给您的。”

  信封上没写字,也没封口。彭天宇打开信封,掏出一张纸片,竟是一张广和楼下午场的戏票,戏票背面用钢笔画着一只小小的燃烧着的凤凰。他内心一阵激动,却又不紧不慢地起身向楼下走去。

  上了大街,彭天宇特意从阿华和强二爷面前经过,轻松地笑了笑,去了。

  这天,广和楼下午场上演的是侯喜瑞的《连环套》,演的是绿林好汉窦尔敦盗御马的故事。彭天宇走进场子时,戏还没开演,场子里看客不多。他的票是楼上四号包房,跟着小厮上了楼座,包房里空无一人。彭天宇一掀长衫坐了,小厮随即泡来鲜茶。

  就在锣鼓打响的当口儿,走进一个人来,在彭天宇身旁坐了。彭天宇斜眼看去,正是火凤凰。

  在激越的锣鼓声中,火凤凰凑近彭天宇,说道:“今后我们的联系点就在鸿泰茶楼,那个小厮是自己人,叫魏三,很可靠。”

  彭天宇“嗯”了一声,说:“几天了,得不到上级的指示,我们都很着急。”

  火凤凰说:“我知道,我也很着急。我前天到的北京,晓得鑫源客栈出了事,就想方设法跟你联系,还好,终于联系上了。”

  戏台子上热闹起来。窦尔敦在夜色中潜入马圈,盗走了皇上赐予梁九公的御马追风千里驹,梁九公率兵追杀。候喜瑞饰演窦尔敦,功底扎实,腰腿功夫极佳,其身段与工架的丰富优美乃人所不及,虽然场内看客不多,却喝彩声不断。

  彭天宇盯着戏台,问:“我们的行动计划还执行吗?”

  火凤凰道:“必须尽快执行。”

  彭天宇从火凤凰不多的话语中,悟到了目前形势的险恶。

  南京民国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好多人都以为革命大功告成了,其实不然。袁世凯立即撕破脸皮,屯兵汉口、汉阳的段祺瑞于民国政府成立的第二天,就向武昌城的革命军发动了猛烈炮击,革命党的一些人惊惶失措,竟然站在袁世凯一边,竭力主张孙中山将总统之位让与袁世凯,以促袁逼清帝退位。这些人幼稚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共和真正实现。

  彭天宇咬牙切齿,低声道:“袁贼不除,民国难,共和更难啊!”

  《连环套》还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着,火凤凰提前离去了。彭天宇又看了一会儿戏,才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袍,走出包厢,慢慢步下楼梯,出大门从容而去。

  入夜,崇文门外鸿泰茶楼,两层楼檐上排排儿悬着大红灯笼,老远看去,便知是个热闹的去处。楼内上下两层堂子均被炽热的煤气灯光照得亮煞煞的。二楼上茶客满座,鼓书当红艺人范小祺今晚开唱《单刀会》,引来许多人捧场,气氛十分热闹。

  书未开场,从楼下上来一人,正是来自紫禁城的太监林公公。堂中座上便有人站起来,并伸手招呼,林公公拱拱手走了过去,于座中坐下。

  招呼林公公的是一位年近四十、人称卢掌柜的男人。卢掌柜做着放印子钱的营生,没门店没铺面,往往在茶坊酒肆之中就将生意做了。

  卢掌柜开了茶钱,二人聊了起来,话题自然就聊到时下的局势,座中其他茶客也就尖着耳朵听边风。

  “哎哟哟,”林公公手指叩着桌面说道,“北洋军要是动了真格,打过长江去,革命党还招架得住?那孙文的大总统还当得下去么?不可能的,嘻嘻嘻……”

  卢掌柜则道:“咱们平头百姓,谁坐江山当皇帝都无所谓的,管他龙也好虎也好狮子也好,有本事你就成神仙,没本事你就当凡人,跟我们生意人搅和不到一块儿去的。”

  “话可不要这么说!”林公公立即说道,并在桌下踩了踩卢掌柜的脚背,神色便有些异样,“神龙要发威了,老虎可得当心啊!”

  这当口儿,鼓点夹板响了起来,范小祺的《单刀会》开唱了,茶客们都安静下来。

  听了一会儿书,卢掌柜忽然道:“糟糕糟糕,有件要紧的事儿给忘了,我得马上回家去。”说着,起身朝林公公及同桌茶客拱了拱手,急急地去了。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卢掌柜就出现在东四大街内阁总理府袁大公子的茶房里。原来,林公公是袁世凯安插在紫禁城的内应。不过,林公公在宫中如若获取了重要情报,是绝不可直接送到总理衙门去的,袁克定安插了卢掌柜与他在鸿泰茶楼接头,并规定了特定的暗号:龙即宗社党,虎即袁世凯,狮即革命党。刚才林公公一句话,意思再明白不过,宗社党要对袁世凯下手!卢掌柜哪敢停留,立马托辞抽身赶来报告。

  “父亲,宫里传来消息,良弼等人怕是要对您下毒手了,我们该怎么办?”袁克定心急如焚,即刻呈报袁世凯。

  袁世凯正在灯下阅着《资治通鉴》宋仁宗卷,见袁克定着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放下书,说道:“没啥大不了的。”

  袁克定道:“父亲不要忘了庚戌年汪兆铭行刺摄政王之事,良弼要是发起疯来,其危害远甚于汪兆铭。”

  “不妨事。”袁世凯若无其事地笑着,又拿起书来。

  “父亲!”袁克定沉不住气了,嚷道。

  袁世凯生气了,将书“啪”地扔在案上,大声道:“你有完没完,府里养着的卫队是干吗的?余占魁武艺超群,有他在我身边,我还担心什么?他良弼有胆量在大街上对我下手吗?我看那帮王孙公子,还不至于那么蠢吧。”

  袁克定从翰文轩出来,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将卫队长余占魁唤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余占魁生得虎背熊腰,武功十分了得,跟随袁世凯多年,忠心耿耿,生死不惧。他训练的百多名护卫,个个都是善战的高手。

  听袁克定说完,余占魁拱手道:“大公子请放心,有我余占魁在,就没人能动总理大人一根毫毛。”

  没想到,内阁总理府这天晚上真的出了情况。

  这是个月黑之夜。没下雪,但云层厚厚地压在天空,不见星辰,风微微地吹着。

  子时刚过,总理府内一片沉寂,蟋蟀在墙角低鸣。一个黑影在高高的东墙上匍匐着,蜈蚣一样慢慢地蠕动,见府院内静无声息,黑影轻轻地从墙上又蹿到正房顶上,再一跃飘落在后厢房房顶,然后伏在房脊处,俯视院内。

  突然,府院内火光闪耀,从暗角里瞬间冒出十几个持刀的护卫来,并有数人腾上房顶,向黑影扑去。不速之客疾速撤退,却被护卫们团团围住。一番搏杀后,来客瞅准一个空当,跃下房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余占魁正要率众追击,又听府院东侧呐喊声阵阵,他飞身落在院中,赶到院东侧,竟见那里也有一个黑衣客被护卫们围住厮杀。

  余占魁大呼道:“别让他跑了!”

  未及赶拢,那黑衣客也一跃身蹿上墙头,瞬间不见了踪影。

  袁克定手持宝剑从房中冲出,急问是怎么回事。余占魁详述了刚才发生的情况,袁克定惊魂未定,带着余占魁去见袁世凯。

  此时府院内灯火通明,袁世凯已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往檐下一站,竟见夫人太太丫环仆役等都钻出房来,瑟瑟缩缩地满院子站着。

  袁世凯嚷道:“这都干吗呢?猫打架也值得如此惊惶?睡觉去!”

  人们尽皆散去。

  袁世凯走进翰文轩坐了,余占魁和袁克定跟了进去。

  袁克定道:“父亲,定是良弼派来行刺的杀手!”

  袁世凯看向余占魁。

  余占魁却道:“要是来行刺的,不免也太愚笨了。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总理府会戒备森严么,区区两个刺客就成得了事?”

  袁世凯沉吟道:“占魁说得有道理,他们只是来试探深浅的。”想了想,又道,“但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一伙的。一人从东进,一人从西进,碰巧凑到一处了。”

  袁克定惊叫起来,说道:“父亲的意思,难道说革命党和宗社党的人今夜都来了?”

  “谁来了也无须大惊小怪,睡觉去吧。”袁世凯轻松地笑了笑。

  这事还真让袁世凯说对了。良弼一心想尽快除掉袁世凯,却一时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明的他不敢,来暗的却又无从下手。他当然明白,袁世凯经营北洋多年,无论行止定然防范森严,要刺杀谈何容易,搞不好反把自己赔了进去,还落得个谋逆的臭名。正举棋不定间,良弼的贴身卫士、府中卫队长金熊说,今夜要去总理衙门探探水深水浅,如若得便,则顺势取了袁贼的狗头,如若情势不利,也可全身而退,再想他法。良弼深知金熊武艺高强,非常人可比,便允了他。金熊去走了一遭,像狸猫一样在总理府院墙上、房上悄无声息地蹿来蹿去,将总理府的情况摸了个大概。不料,他还是被发现了。一阵厮杀后,金熊伺机窜出,脱身而回。

  良弼听了,摇头叹道:“看来要杀了那贼,还真不容易。”

  金熊却道:“大人莫急,办法总会有的。我看那总理府院,也并非铁桶一般。”

  良弼抬眼盯着金熊,竟见这个跟随他十多年的悍将,眼里闪烁着一种非凡的自信。

  金熊走近良弼,低声说出一番话来。

  良弼皱着眉头寻思良久,摇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这着棋是不能走的。”

  这晚,总理府院东侧那位不速之客则是彭天宇派来的阿华。

  从火凤凰处明确了刺杀袁世凯一事迫在眉睫,彭天宇便与张承武等人连夜商量行动方案,却无结果。袁世凯多在总理府内办理公务,极少外出,即便进宫,也无规律可循,要行刺,可真像狗咬乌龟,无处下口。思来想去,还是得从总理府内想办法。于是,他们便有了派人去探路试水深的打算。

  张承武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在他头上,没想被阿华硬争了去。阿华说她是老北京,道路熟,北京的大小四合院的基本格局都在她肚子里装着,随便怎么蹿都不会迷路,即使是王府深舍,也决不会进去了钻不出来。再说,要论武功,她也不比张承武、杨威差,而论飞檐走壁的轻功活儿,则远在他二人之上。张承武、杨威争不过,而彭天宇也阻挡不了阿华,只得由她去了。

  彭天宇和张承武、杨威、黄林之带着家伙在不远处守候接应,阿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久,就听总理府院里呼喊打斗声骤起,四人急忙赶过去,发现阿华已从墙内跃了出来。

  彭天宇拉着阿华就跑,跑了许久,见后面没有追兵,也就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彭天宇问。

  “防范太严了!”阿华喘着气说,“我上墙进了府院,很快就被发现,就有许多护卫扑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只好撤退。”

  张承武和杨威、黄林之自回天桥车行去了,彭天宇和阿华回到桂香胡同时,天色已经发白。

  彭天宇到屋里坐了,沉默着一语不发。

  强二爷问阿华:“咋的,你去总理府看了,有法子吗?”

  阿华摇了摇头,不吭声。

  强二爷叹着气,说:“不能这样瞎碰哟,要找机会,瞅准了就下狠手。”

  阿华则道:“哪里找机会去?袁世凯是个缩头乌龟,天天都在总理府里呆着不出门。”

  彭天宇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躺在床上,暗道:“我就不信,除不掉这个贼子!”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身着长衫马褂走出桂香胡同,坐上黄包车来到崇文门,鸿泰茶楼上已有不少喝早茶的茶客。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后,便有小厮前来上茶,却不是他想见到的魏三。

  有卖报的走了过来,彭天宇买了份《顺天时报》,上面登着几条消息:《孙文背信弃义,南北议和搁浅》、《北洋军持续炮轰武昌,逆党顽固抵抗》、《英美等国公使敦促南北停战》。

  彭天宇不经意地问上茶的小厮:“哎,小哥,咋不见那个魏三呢?”

  小厮说:“大掌柜的叫他办事去了,大概就要回来了吧。”

  彭天宇“啊”了一声,端起茶碗,用盖子划着碗里的浮叶,眼睛却瞟着窗外,就见魏三正从崇文门内走出,向茶楼走来。

  彭天宇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纸,过了一阵子,又有小厮过来续水,他抬头一看,正是魏三。彭天宇掏出一枚银角儿,说:“帮我买包烟来,哈德门。”

  魏三接过钱,笑嘻嘻地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将一包烟和零钱放到彭天宇面前,小声道:“老板说了,下午两点,先农坛见。”

  魏三到别处倒茶去了。彭天宇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中午,便点燃一支烟抽着,慢悠悠地往楼下走。在附近餐馆吃了午饭,他方才坐上一辆黄包车,说要去天桥车行。

  天桥车行其实就是同盟会京津分会暗杀团的秘密据点,别说张承武、杨威、黄林之,连车行老板和其他人员全都是彭天宇手下的强兵悍勇。这当儿的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彭天宇挤在人堆里向车行方向走去,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从一道简陋的大门进去,宽大的院落里,左边一溜儿马厩,右边靠墙停着几辆各式大车,正面一横青瓦土墙房屋。彭天宇走进车行院里,就见张承武正从厩里牵出一匹马来,像要套车。

  见彭天宇来了,张承武嚷道:“先生,要雇车么?”

  彭天宇道:“去趟南郊,要辆棚车。”

  车行老板捧着紫铜水烟袋从账房里出来,将纸捻儿朝着张承武指点着,说道:“去南郊啊?好的,就让这小子去吧。”

  车行老板四十来岁,姓王名秋池,留着小胡子,也是一派斯文模样。

  “好的!”张承武答应着,忙着将车马套好。

  彭天宇坐进去,张承武牵着辕马出了大院,屁股一抬,在车前板上坐了,甩了一个响鞭,辕马便奋蹄跑了起来。

  不久即到先农坛,老远看见一人在路边站着,马车便放慢了速度,在那人身边停下。此人正是火凤凰。他上了马车,也不和彭天宇搭话。马车接着驶出永定门,不久便到了郊外,路上行人少了起来。彭天宇这才转眼看向火凤凰,而火凤凰也正微笑着看他。

  “昨晚你们去骚扰袁大总理了?”火凤凰笑问道。

  彭天宇微微一愣:这家伙消息也太灵了!

  火凤凰仍然微笑着说道:“岂止是你们,还有人也去了,他们比你们还着急的。”

  “谁啊?”彭天宇惊问。

  “最近出了个‘君主立宪维持会’,你知道么?”火凤凰问。

  “在报上看见了。”彭天宇说。

  “这些人可不简单,想除掉袁世凯的心情比我们还急。”火凤凰笑了。

  彭天宇困惑地盯着火凤凰,问:“那,我们怎么办?”

  火凤凰说:“暂停行动。”

  彭天宇一惊,说:“停下来?为什么?”

  火凤凰又笑了笑,说:“歇歇吧,我们先站在一边看看热闹再说。”

  彭天宇顿悟,也笑了。

  火凤凰告诉彭天宇,南京方面内部吵得厉害,以黎元洪、汪兆铭为首的主和派势力不小,不断向孙先生发难,尽管如此,仍挡不住强硬派的势头。估计孙先生不会按照主和派的主张,向袁世凯和清廷让步的。

  火凤凰还说,其实隆裕太后和摄政王载沣对袁世凯已是深恶痛绝,但他们拿袁世凯没办法,只望利用袁世凯挽回危局,起码争取一个君主立宪,保住皇帝不垮台。而载涛、良弼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不仅要君主立宪,更想要袁世凯的人头。

  与火凤凰分手后,彭天宇不禁暗自惊叹,对他这个上司更加钦佩起来。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昨夜发生在总理府院的事,火凤凰竟然如此神速就掌握了信息,并作出了如此独到的决断。想到这里,彭天宇不免内心激动,有这样精明强干的上司撑着,他身负的使命再艰巨,又何愁完成不了!

  其实彭天宇并不了解火凤凰的底细。此人乃天津富家子弟,早年留学法国,后又去了南洋,实业干得得心应手。庚戌年摄政王载沣遇刺,刺客汪兆铭被捕入狱,火凤凰重返天津,在租界办起一家南华洋行来,且在北京城钟鼓楼街开了间分理处,生意做得颇大,人们都称他盛大老板。盛大老板颇有人缘,与一些外国使节都有交往,而在北京城,他更是游走于王公贵族之间。他是恭亲王溥伟府上的常客,辅国公载涛、晋国公载泽,乃至庆亲王奕劻都与他有往来,他们在他的南华洋行投了不少银子,由他在南洋为他们生银蛋蛋。

  恭亲王溥伟和辅国公载涛少年时就迷上了京戏,是个痴迷的票友。二人都工生角,一文一武,恭亲王善文生,辅国公善武行。每到天津,盛大老板必然要请二人到五大天仙之首的上天仙戏园子票戏,且与名噪一时的旦角儿金玉枝成了知交。

  也是在庚戌年那年底,盛大老板暗地里又在京城东四大街办起一家狗不理包子店,恰好就在后来的内阁总理衙门斜对面。狗不理是天津的老招牌,分店开在了北京城,且开在内阁总理衙门边儿上,生意还有不红火的?包子固然味美可口,但招牌太邪门了,以致来往的过客,甚至进出总理府办理公务的阁员们,跨出府院大门便见狗不理招牌赫然悬着,岂有不理的道理?

  袁世凯往年驻天津时就爱吃狗不理,复出组阁,没料衙门对面竟然钻出一家狗不理包子店来,他也就动了吃吃的念头。袁世凯是个极其心细警惕的人,派人调查了店家的来历,确认是天津狗不理来京城开的分店,便叫府内的厨子时不时去买一些来吃。

  狗不理店的掌柜徐胖子和小厮们都热情地称呼常来买包子的总理府仆役叫宋二爷,往来多了,人也熟了,说话也就随便起来,再谨慎的人也不免会说出一两句漏嘴的话来。昨夜发生在总理府院内的热闹事儿,就是那位宋二爷神神秘秘地透露给徐胖子的。

  两天后,北京又出了一件大事,良弼在八大处遇刺,消息很快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说良弼已被炸死的,有说被炸断了一条胳膊的,有说灵光寺佛祖庇佑,良弼大人毫发无损的。刺杀良弼的凶手,一致的说法,是革命党。

  当晚,载涛、溥伟、善耆一大批“君主立宪维持会”的党徒急匆匆地跑到良弼府上探望,见良弼安然无恙,他们便都放下心来。

  据良弼说,只因母亲病卧在床,汤药服了数日不见明显好转,依夫人之意,这天上午,他便与夫人一起,去往八大处进香求佛,为母亲祛病消灾。事毕回城,路旁林中忽然窜出一名歹徒,扔来两枚炸弹,一枚炸了,一枚却未响,是个哑弹。所幸仅只一名护卫受了轻伤,其他人均完好无损。歹徒被卫队打死,经查验,臂膀上竟刺有“共和万岁”四字,最明显不过是何人所为了。良弼召来警署管带胡长贵,胡管带验过死身,信誓旦旦要顺藤摸瓜,加强侦查力度,将潜入京城的革命党暗杀团斩尽杀绝。

  听了事情的经过,众人皆感叹唏嘘不已,然余悸难消,纷纷互勉,但凡出行,小心谨慎,加倍防范,以免不测。

  良弼却道:“为宗庙社稷,赉臣死而无憾!”

  载涛等人对良弼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年近五旬的贝勒王爷毓朗一把抓起良弼的手,满眼泪花地说道:“赉臣,你可出不得事啊!大清的宗庙社稷,就全指望你了!”

  溥伟发狠说道:“有赉臣之精气神在,我等后生还有什么可怕的?为大清宗庙社稷,赉臣能死而后已,我等亦死而无憾。”

  次日,良弼应召入宫,隆裕太后和摄政王不免慰问了一番,回想庚戌年汪兆铭刺杀摄政王事件,尽皆不寒而栗。良弼却没把这当回事儿,神情一直泰然,与往常无异。

  袁克定于事发当晚就得到情报,翌日即将警署管带胡长贵唤来细细询问。胡长贵将现场查验尸身的经过一一禀报,断言刺客必是革命党无疑。袁克定拿着报纸去见袁世凯。袁世凯沉默无语,看来,这一回他是信了。他也想起当年什刹海甘水桥行刺摄政王的事来,不由得发出几声冷笑。

  袁克定急了,说道:“据可靠情报,革命党在京津的暗杀团近来活动猖獗,我们不得不防啊!”

  “这是冯国璋的事,是余占魁的事,也是你的事。”袁世凯仍冷冷地笑着。

  袁世凯何尝不知,孙文、黄兴那些人是最擅长搞暗杀的,仅近一年中,广州两任将军孚琦、凤山相继遇刺身亡,水师提督李准数度遭遇暗杀,所幸身受重伤而免于一死,而之前革命党谋划的一系列暗杀事件就太多了,袁世凯对革命党的暗杀活动已是见多不怪。

  可是,这个消息却把彭天宇搞糊涂了:什么时候又钻出个革命党来暗杀良弼了呢?难道是张承武、杨威等人避开自己擅自行动?或者是火凤凰另外组织了人马,另辟战线多路出击了?他迫不及待地派阿华前去天桥车行打听情况。

  晚上张承武来了,原来他们也正为这事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彭天宇深感奇怪,心想,这事只有火凤凰能说得清了。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就去了鸿泰茶楼,结果魏三悄悄给了他一颗药丸。彭天宇回到桂香胡同,兴奋地剥开药丸,取出一粒小小的纸团,在灯下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良弼自导自演,好戏即将开场。”

  “啊,原来如此。”彭天宇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良弼这家伙也太诡计多端了!

  彭天宇的心情好了起来,阿华和强二爷都不大明白其中的缘由,天宇便将纸团上的意思大致说了说。

  阿华问:“那个死了的刺客,既然不是革命党,那就是良弼的人么?”

  彭天宇说:“这也太简单了,随便弄个流浪汉,或者在监中弄个替死鬼来还不容易!”

  强二爷仍不明白,说道:“这未免太麻烦了。良弼要暗杀袁世凯,他手下还没高手么,派人直接去干不就得了,何须这么转弯抹角的?”

  彭天宇笑了起来,说:“这就是良弼的高明之处。嫁祸于人,掩人耳目,即使他杀了袁世凯,也不显山露水,估计下一步他就要这么干了。”

  强二爷和阿华都明白过来。大家都很高兴,彭天宇便要阿华再亮亮她的身手,说那日她的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叫那些巡警捕快近身不得,简直把他看得眼花缭乱的,今晚还想再看阿华露一手,甚至说要拜阿华为师习武。

  阿华笑道:“想拜师,找我爹,我可没资格当你的师父。”

  再看强二爷,却不知啥时候悄悄出门去了。

  经不住彭天宇的蛮缠,阿华从屋内取出一柄剑,在小院里舞了起来。

  一弯月亮斜挂在老槐树的枝头上,天空闪烁的繁星,与墙头、屋顶的积雪上下辉映,小院里竟然白昼一般亮堂。阿华舞出一套剑法来,只见她矫健的身姿翻腾跃越,手中剑呼呼作响,划出无数道闪电,八方出击,最后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旋翻一圈后稳稳落地。

  “你这是什么剑法,这么精彩?”彭天宇看得目瞪口呆,急问道。

  “神门十三剑,练得不好。”阿华羞涩地说。

  这时,强二爷推门走了进来,提着酒罐儿,还有一大包菜肴。他笑哈哈地说道:“今儿是个好时候,咱爷儿仨高兴高兴。”

  阿华忙将小桌儿小凳儿搬到小院里,飞快地拿出碗筷杯碟,又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三人坐了,不等强二爷和彭天宇举杯,阿华端起杯来一仰脖子干了,又给自己斟上。

  彭天宇盯着阿华说:“你真能喝!”

  阿华笑道:“习武的人嘛,就这样。”

  强二爷却道:“从小惯了,没规矩。”

  强二爷说,庚子年后,他拖着六岁的阿华逃到河南练武,卖艺度日,阿华没了娘,性子又倔,凡事就只好将就着她,天长日久,也就养成了这种没规没矩的德性。

  彭天宇笑道:“阿华很好啊,我觉得没啥的。”

  阿华看了看彭天宇,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人喝了一阵子,阿华突然笑道:“天宇哥,你不是要拜我爹为师习武么?”

  强二爷盯着彭天宇道:“你要习武?好哇!”

  彭天宇就要向强二爷行跪拜之礼,却被阿华拦住。

  阿华说:“莫忙莫忙,要拜我爹为师习武,那可是有规矩的哟。”

  彭天宇道:“有啥规矩,你尽管说出来,我都照办。”

  阿华就附在强二爷耳边嘀咕了片刻,强二爷开怀大笑,说道:“闺女,这种事是勉强不得的。”

  彭天宇不知其中究竟,说道:“不妨不妨,不管啥规矩我都答应。”

  阿华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天宇哥,那我就替俺爹说了哟。”接着说道,“俺爹是从来不收徒弟的,但要是哪个后生硬要拜俺爹为师,一要俺爹中意,二要我这当女儿的称心,第三,他必须心甘情愿做俺爹的女婿!”

  彭天宇深情地看着阿华,“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强二爷,阿华是个好姑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爹了。”说着倒头便拜。

  强二爷赶忙将他拉起,阿华激动得流下泪来。

  三人喝酒直到二更时分方散,各自回房。

  彭天宇躺在床上,竟无睡意,回味近日发生的事,真是妙趣横生。良弼自导自演的这幕暗杀剧,报上竟然描述得细致入微,惊心动魄。一颗炸弹爆了,一颗炸弹未爆,是颗哑弹;良弼卫队奋勇追击,将刺客击毙,刺客臂膀上刺着“共和万岁”……“炸弹未炸!”彭天宇蓦然一惊,更是睡不着了。

  眼睁睁地直到天亮,彭天宇起得床来,出门一看,大雪漫天飘飞,小院里的雪已积了半尺来厚。他草草地吃了些早饭,便化了装,独自出门,坐上黄包车,来到天桥车行。

  大雪天出车很少,张承武、杨威、黄林之等人都缩在窝铺里闲聊。忽见老大来了,他们赶忙将彭天宇迎了进去。掌柜王秋池随即安排了人去门外望风。

  彭天宇急切地问:“那些东西怎么样了?”

  杨威说:“一直藏在马厩的草料垛子里,外人没人知道的。”

  彭天宇毅然道:“不行,我要检查一下。”

  张承武笑问:“老大,你是担心被人偷了?”

  彭天宇道:“不是。都放上十天了,我担心药会出问题。”

  关上院子大门,杨威、张承武、黄林之和彭天宇去了马厩,马厩西头靠车夫窝铺房间处堆着无数的草料,形似一座小山。杨威在靠墙的草垛子上用力拉出几捆草料,而后伸手在里面摸了摸,随即拉出一只藤编的箱子,捧着就要放在地上。岂料一失手,藤箱翻落在地,二十来个圆滚滚的炸弹尽皆倾出。

  “糟了,快跑!”彭天宇大叫一声,几人呼地窜出马厩,扑倒在院子里。

  然而,炸弹并没爆炸。

  彭天宇匍匐着爬到马厩门口,向里看去,竟见几枚炸弹已经滚落在骡马脚下,那骡马也许是好奇,竟然尥着蹄子将炸弹踢来踢去。

  彭天宇哭笑不得。

  张承武、杨威、黄林之小心翼翼地将捡回的炸弹放在藤箱里,呆呆地望着彭天宇。

  彭天宇逐一检查了炸弹,随后摇头长叹。

  杨威哭丧着脸,自责道:“大哥,都怪我。”

  彭天宇道:“怪你干吗?药受了潮,炸弹不灵了。”又苦笑,“要不是这样,今天就惨了。你我死伤无所谓,但大事还没办,不值啊!”

  彭天宇好恨,恨自己太过自信,要是真把这些玩意儿用到实战中去,非但炸不了袁贼,反而会将自己和兄弟们尽数赔进去。

  彭天宇急着要见火凤凰。因前次去鸿泰茶楼时,他似乎被警署的密探盯上了,为保险起见,只好派阿华前往。阿华去了鸿泰茶楼,第二天便得到回信。

  这天下午,彭天宇坐着张承武的厢棚马车,在永定门外的城郊路上与火凤凰再次秘密见面了。

  听彭天宇讲完炸弹之事,火凤凰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这玩意儿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造得好的哟。”

  彭天宇神情沮丧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火凤凰说:“我已经搞到了一批手雷炸弹和枪支,只是还没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运到北京来。不过你放心,顶多三天时间,我就会把好货交到你手上。”

  临别时,火凤凰诡秘地笑了笑,丢下一句话:“良弼的好戏马上开场了,热闹得很啦。”

  彭天宇盯住离去的火凤凰,心里道:这家伙,太鬼,太厉害了!

  良弼撒出的烟幕弹果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仅隆裕太后和摄政王等人信了,而且从种种迹象判断,就连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恐怕也信了。于是,他决定实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而这一步才是他绞尽脑汁、周密谋划的整个行动的关键。

  雪夜的北京城显得格外宁静、平和,大街小巷人迹杳无,偶尔可见一两只雪中觅食的饿犬。钟楼东去不远的狮子胡同里,良弼府第院里院外众多伏兵护卫,“忠祀堂”里烛火旺旺地燃着,将厅堂照得通明。壁上悬着的十二位大清皇帝像前,直挺挺地跪着一大片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些人臂膀上“共和万岁”的刺青十分醒目。在金熊的引领下,众汉子向先帝们伏地叩拜,而后压低着嗓门,沉雄而豪壮地呼叫着:“剪除奸贼,消灭乱党,护我大清,视死如归!”

  这时,良弼走到众汉子面前,拱手一揖,慷慨言道:“眼下奸贼当道,逆党横行,宗庙蒙难,社稷倾危。尔等都是我大清忠勇之士,旗中义胆之人,请受我良弼一拜。成功与否,全仰仗诸位了。”说着跪了下来。

  众汉子齐声道:“为宗庙社稷,万死不辞!”

  夜色深沉,鹅毛似的雪花静悄悄地飘着,东四大街内阁总理府院大门廊檐下,四只大红灯笼在雪风中摇曳。十来个黑影紧贴着街边的房檐,悄无声息地疾速移动,瞬间窜到总理府前的围墙下。同时,在府院后面,也有二十来个黑影蜷缩在附近的旮旯里隐藏着。就在院前墙下的不速之客正欲跃上府墙时,四下里突然冲出无数凶猛的卫士来,杀声顿起,瞬间将不速之客逼到高墙之下。来客还未及出手,枪声骤起,竟被一个个撂倒在地。这当口儿,伏在府后的那群黑衣人趁前面混乱之时,直扑府院,就要腾身上墙。没想府墙上陡然出现一排手持枪械的卫士,几乎同时,不知从何处又拥来大批的卫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拼命冲杀,欲夺路脱逃,然而,仅只一个黑衣人凶猛太甚,冲了出去,其余不速之客尽皆毙命。

  雪夜经过短暂的喧嚣后,又归于沉寂。

  袁克定搀着袁世凯走出府门,在火把的光照下查看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尸体。余占魁用刀挑开尸身上的黑衣,看到了他们臂膀上“共和万岁”的刺青。

  袁克定嚷道:“是革命党!”

  袁世凯轻声笑了起来,只说了句:“各自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

  那个凶猛过人、冲出重围逃出去的黑衣人就是金熊。他仓皇逃回良弼府,一头跪在良弼面前,号啕大哭道:“大人,金熊无能,愧对大人一世恩德了!”说着拔刀就要自刎,却被良弼一把拉住了。

  如按预定方案,趁着袭击总理府前院的十几个金刚勇士将护院卫士吸引并缠住之机,金熊亲自率人从后院跃入,直捣袁世凯寝居,孰料袁世凯早有防备,以至全军覆没。

  良弼咬牙道:“如此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贼的掌控之中了。”

  金熊道:“的确如此,大人,都是金熊之过啊!”

  “此乃天意,你何过之有?”良弼仰望壁上众先皇的遗像,悲伤地嚷道,“先皇啊,难道上天真的要灭我大清了吗?”随即伏地跪下,泣不成声。

  第二天,总理衙门昨晚发生之事并未在京城造成多大的骚动,各报记者虽然有所风闻,但总理府却守口如瓶,没透露任何信息,报上也只登出了诸如《昨夜内阁总理府惊闻枪声,详情未知》之类的简讯,给人留下了诸多想象的空间。

  一列火车嘶叫着开出天津站,缓缓向北京开去。京戏名角金玉枝披着貂皮大氅,坐在头等车厢的包座内,隔着几案与他对坐的则是南华洋行的盛大老板。二人此次进京,是应恭亲王溥伟之邀,去恭亲王府赴“梅香阁会”的。

  此前几乎每年的二月,恭亲王府梅园梅花盛开之时,溥伟作为京戏的痴迷票友,都会将金玉枝或其他头牌腕儿请到府内园中赏梅票戏,称为“梅香阁会”。届时都会邀上票友辅国公载涛及其他王公戏迷,场面雅致而热闹。日前接到邀请,金玉枝甚是疑惑,梅开尚早,怎么就要“会”了?恰逢盛大老板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与恭亲王和辅国公交割,也就应邀一同前往。

  盛大老板心里明白,恭亲王之所以急着要“会”,实为当下时局所逼,王爷们心绪极其糟糕,想瞅空儿乐乐,放松放松罢了。经盛大老板一说,金玉枝顿悟,也就答应前往。

  每次进京,金玉枝衣饰行头及乐师的软硬场面家什至少得六七口大箱装着,临上火车,盛大老板又拉来了两口大箱子,要一起托运进京。

  金老板笑问:“啥宝贝儿

来源:民间故事大锅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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