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面世

《小说月报》2018年2期最新面世,即将与全国读者见面。本期选载莫言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五年后再度推出的新作《等待摩西》与多位实力派作家的小说。“开放叙事”栏目推出“90后作品小辑”,这也是2017年1期之后,本刊再次集中推荐90后年轻作者的小说,期待您的关注。

《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面世

中篇小说

杨少衡钛钢时段

选自《湖南文学》2018年第1期

默 音酒狂

选自《天涯》2018年第1期

方 如人间四月

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1期

短篇小说

莫 言等待摩西

选自《十月》2018年第1期

李云雷小偷与花朵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12期

杨中华大悲咒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12期

班 宇盘锦豹子

选自“豆瓣阅读”

开放叙事

90后作品小辑(之二)

王占黑街道英雄二题

选自“ONE·一个”、《山花》2017年第5期

王 邪贤良

选自《作品》2017年第10期

梁 豪面具

选自《天涯》2017年第6期

闵芝萍犹在耳

选自《长城》2017年第2期、《人民文学》2017年第8期

王苏辛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4期

封二

作家现在时:文珍

《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2018年2月1日出刊,总第458期

《等待摩西》预览

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他孙子柳卫东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虽然也打过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

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了现名。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一九七五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临行之前,见过柳卫东一面。他很羡慕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我很虚伪地劝他,说了一些诸如“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他苦笑着说:是啊,是够广阔的,出了村就是白茫茫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儿。

我到部队不久,柳卫东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跟马德宝的闺女马秀美结婚,希望我能送他一顶军帽,结婚时戴上神气一下。我回信告诉他,新兵只有一顶军帽,确实不能送他。他没回信,从此我们就没联系了。

得到他将与马秀美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很意外。因为马秀美比柳卫东大五岁,马秀美的爷爷的妹妹是柳卫东的父亲的爷爷的弟弟的妻子,论辈分柳卫东该叫她姑姑。所以这场恋爱多多少少还有点乱伦的意思。早就听说马秀美跟一个东北的林业工人订了婚。她竟然解除婚约嫁给柳卫东,这背后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

现在是二〇一二年,柳卫东失踪,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三十年来,他的老婆一直等待着他。刚开始那几年,村里人多数认为柳卫东在外边又找了女人成了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认为这个人早已不在人世。有人认为,他其实就是在县城里被人害死的。早已进城开超市的王超,偶然与我在县城洗浴中心相遇时,在桑拿房里汗流浃背的他对汗流浃背的我神秘地说:“三哥,你那个老同学,三十年前就被县城的四大公子合伙谋害了……”但马秀美一直坚信他还活着。据说柳卫东失踪之前,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柳失踪后,讨债的人把他家值钱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只给这娘儿三个留下了一口烧饭的锅。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大女儿柳眉初中毕业后到帆布厂做工,在那里与一个黄岛来的青工谈恋爱,后来结婚,随丈夫去了黄岛,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女儿柳叶,学习很好,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工作。这两个女儿都要将母亲接去养老,但她坚决不去。她守着那个曾经很气派,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在她家前边,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来往的汽车都在这儿加油。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说是寻人启事,其实是她请人写给丈夫的一封信:卫东,孩子他爹,你在哪里?见到这封信,你就回来吧,一转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孙盼盼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可他连姥爷的面还没见过呢。卫东,回来吧,即便你真的在外边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我把家里的电话和女儿的手机都写在这里,你不愿理我,就跟女儿联系吧……

很多司机都听说过这个女人的故事,所以,他们都不制止她往自己的车上贴寻人启事。

莫言《等待摩西》(选自《十月》2018年第1期)

莫言,男,山东高密人,1955年生。1976年参军,历任战士、政治教员、宣传干事。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获文艺学硕士学位。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生死疲劳》《蛙》,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欢乐》《师父越来越幽默》,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拇指铐》《冰雪美人》等。还创作了《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等话剧、电影文学剧本等。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长篇小说《蛙》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中篇小说《牛》,短篇小说《沈园》《冰雪美人》《澡堂》分获本刊第八、九、十、十五届百花奖。

《钛钢时段》预览

田雷是在首都机场被带走的。那一天下午田从省城前往北京,拟出席本省于北京举行的一个地理标志产品展示推介活动开幕式,他的秘书小林同机前往。那天有数位官员早早赶到首都机场迎接田副省长,为首的是省驻京办主任以及负责在京办展的省农业厅厅长。由于天气原因,当天首都机场进出航班大面积延误,田雷所乘航班晚点两个来小时,姗姗来迟时已夜幕四合。待到飞机落地,该航班旅客都走光了,迎候领导的官员才发觉田雷及其秘书未曾出现,不知何往。

按照通常安排,田雷他们走的是要客通道,有航空公司的专车与服务人员在飞机下迎接,送到要客室,从那里离开航站楼。当天接机官员在要客室没有接到田雷一行,最初以为可能发生什么特殊情况,田走了普通旅客通道。他们赶紧给田的秘书打电话,却发觉该电话关机,无法联络。直接打田雷手机,同样也是关机,有如两位还在空中。一行人感觉异常,急忙分头了解情况,通过机场信息确认田雷所乘航班确实已经到京,再通过田雷的司机确认田雷与小林确实上了飞机。几小时前,该司机开车送领导到省城机场,在那边要客室一直等到田雷一行走进要客安检口,上了要客摆渡车,这才离开。田雷所乘飞机从本省省城直飞北京,中途没有经停,他俩不可能于空中跳伞离机,因此确认无误,田雷与其秘书肯定到达北京,却消失于首都上空的雾霾中。

几个接机官员因之呆若木鸡。

关于其后的情况,有若干版本流传于坊间,其中最具戏剧性的版本称,几位接机官员最终报了警,称有部级重要领导于首都机场失踪。机场警方迅速赶到,为几位报案者做笔录,作为重大突发案件,迅速调查追踪。而后才有消息传来,称领导有下落了,无须再找。具体下落何处?“协助调查”。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时下高官落马不算特别稀罕的事情,虽然未必天天有,人们也早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身边有关系者,大家都视若无睹,有如听说某地有块陨石从天上落下,哪怕它砸死一头牛,那也与己无关。但是相关者的感觉却天壤有别,某种程度上那有如一场地震,出事官员官职越高,其身边引发的地震就越强烈,在其发作的瞬间,以及随后的大小余震时段,会有成片房屋随之倾倒,无论高楼大厦,或者茅草屋,只要抗震性能不够,相继都成废墟。

项亦成算是相关者之一……下午开会间,余峰给他发来一条短信,问他可有时间。项亦成回短信称正在开会。余峰没再叨扰。此刻想起来,项亦成便打电话问一问。

余峰想见一见项亦成,给项送个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只水杯。水杯是进口产品,容量大,保温好,质地上乘,钛钢的。

项亦成诧异:“钛钢?”

“是的,钛钢水杯。”

项亦成问:“项市长穷得买不起一只水杯吗?”

余峰笑:“市长不要批评。我只是奉命转交。”

原来是田雷送的水杯。今天上午,余峰到省政府大楼找田雷谈事情。临走时,田忽然指着桌上一只水杯,命余峰带给项亦成。田雷说,项亦成号称工程师,其实是只牛,最会喝水。这只水杯不错,钛钢,高科技新产品,好东西,项亦成懂得的,可以用它多喝水。水是生命之源,多喝水不生病,喝水就是养生。

“是吗?”项亦成有些疑惑,“领导这么关心啊。”

……

交代毕,项亦成却没返回宿舍休息。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办公桌后边,背靠藤椅,眼睛看着墙壁。那面墙上有一只圆形挂钟,秒针在字盘上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走动,轻微的嘀嗒嘀嗒声在静静的办公室传响。

他知道接下来将面临一个非常时期,于他而言是一个特别时段。原以为这一时段的特别在于是他市长任职的最后阶段,没想到命中注定还藏着一只敲起来铿锵有声的金属水杯。那东西于他会比一只一次性纸杯好吗?接下来一定会有些事发生,是他很不愿意碰到的。本来他无须这样面对,可惜天机难料,现在已经迟了。

杨少衡《钛钢时段》(选自《湖南文学》2018年第1期)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村选》《底层官员》《两代官》《如履薄冰》《地下党》《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

《小偷与花朵》预览

那时候的小偷,也都很讲规矩,从来不会在自己村里偷东西。要偷东西,他们就趁夜黑风高,跑到别的村里去。如果有小偷在自己村里偷,那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要是被村里人抓到了,非被打个半死不可。我们村的小泽就是小偷,村里人都知道,见了他便跟他开玩笑,问他最近又去哪里偷了,他不急不恼,嘻嘻哈哈笑着,随便说两句就走过去了。其实村里人很少见到小泽,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外面游逛,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等他回来了,见他脚穿着皮鞋,身上的衣服也很光鲜,简直就像城里人一样。小泽几乎不下地干活,回来了就窝在家里,他家地里的草比庄稼还高,他也不管。等休息了几天,他就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村里闲逛,这里转转,那里转转,遇到熟人就坐下来聊天。有人问他最近去哪儿了,他笑而不答,只是眯着眼抽烟。村里人好奇,再三问他,他才跷起二郎腿,讲他到城里看到的光景:那里有多么高的楼、多么好的车、多么漂亮的女人。他讲的,村里人都没有见过,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唾沫乱飞,我们村里人都听呆了,简直像听天书。

村里有一个小偷,这虽说算不上什么光荣,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泽虽然是小偷,但还是“我们村”的人,我们对自己村很有认同感。我们村里的人,即使是一个小偷,似乎也可以宽容。如果有村外的人——警察、被偷的人家,到我们村里来抓小泽,还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或者故意将抓他的人引向歧途,掩护他逃跑。小泽对我们村的人当然也很有感情。他和他的同伙不仅不在我们村里偷东西,就是村里谁家丢了东西,去找他,他也能通过道上的朋友问一问,有时甚至可以将被偷的东西物归原主。被偷的人家摆一桌酒席,请小泽居间,与那伙朋友欢聚一堂,解除“误会”,交流感情,这让小泽很有面子,那户人家也可以减少再次被偷的风险。席间大家说起来,就互相感叹,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喝几杯酒赔罪——热热闹闹的,这回事就算过去了。

现在想想,我们村里人对小泽的态度很复杂,有点看不上,有点不认可,但又能够包容,当他讲起外面的世界,我们则有点羡慕,有点向往。其实大家也知道,小泽的嘴里很少有真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也只是半信半疑,姑妄听之,没有人太当真。对于小泽,很多人也是敬而远之,听他讲的时候,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询问一些细节,但回头一瞥,发现自己的孩子也在,不由得踢孩子一脚:“你听什么听,快滚回家去!”小泽也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接着讲下去。或许小泽也知道他在村里人心目中的位置,或许他是故意向村里的道德观念挑战,所以他讲起来满不在乎。

李云雷《小偷与花朵》(《青年文学》2017年第12期)

李云雷,男,1976年生,北大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集《父亲与果园》《再见,牛魔王》,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等。曾获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及《南方文坛》等刊奖项。

《酒狂》预览

周末的中午,戴浩到家附近的面馆吃了一碗辣肉面。所谓的“苍蝇馆子”,口味颇佳,不到十个平方的店堂永远坐满了人,过来打包的顾客络绎不绝。男人们大多要两份招牌浇头,常听见收钱的阿姨冲一窗之隔的厨房喊:大肠猪肝一碗,拌!或是:猪肝素交,汤!

面馆是最能体现人类欲望一极的地方。大肠,猪肝。浓油赤酱炖煮过的内脏隐含着腥膻味,食客们连汤带肉汁液淋漓地咀嚼吞咽,恰如掠食的兽。戴浩不吃下水,每次都点辣肉。他慢慢吃完自己那份面条,再不厌其烦地把黄豆大小的辣肉一粒粒夹起来吃干净,这才抹嘴出门。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就会听到收钱的阿姨对窗口打浇头的师傅一撇嘴说:“总算吃好了!他一个人吃人家三个人的时间!”戴浩两耳不闻周边事,眼睛却没闲着,他瞥见面馆门口的塑料桶里满满地浸着雪里蕻咸菜,纠缠虬结,像女人的头发。他皱一下眉,到马路对面的菜场买酒。

卖酒的女人看见他,熟络地打招呼。戴浩常买的太雕只剩个坛底,需要新开一坛。女人穿拖鞋的脚踩着石灰封,弯腰用锤子敲打酒坛封口的侧面,封口应声裂开。戴浩想,图方便也不能上脚啊。女人用漏斗灌满两只三斤的塑料瓶,从墙上扯了塑料袋,袋口被静电吸附在一起,她舔了舔手指,把它捻开。戴浩的眉头紧锁,付钱接过酒。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塑料袋的拎手处有点湿。

到家第一件事照例是洗手。一转念,戴浩把装黄酒的塑料瓶外侧也洗了一遍,用抹布擦干。他拧开瓶盖,倒了满满一马克杯黄酒,回书房看小说。读书和喝酒对他而言同样是隐秘的乐趣。单位同事超过八成都是标准的“数学男”,有人在食堂吃饭还举着手机看修仙或穿越的网文,夜晚和周末的时间则奉献给网络游戏。如果他们知道戴浩最近耽读莫拉维亚的小说,首先浮现的大概是不解:莫拉维亚是谁?他们无从知道,戴浩的周末被阅读和喝酒拉得绵长,仿佛是另一重迥异的时空构造。从下午到夜晚,他慢慢喝掉三四斤黄酒,比一般人喝水的量还多。当然并不是不会醉,他在七八点叫个外卖,吃饭解酒,再拿起书本接茬喝,脑子就有点跟不上趟,文字在大脑皮层游弋,无法进到意识的深处。那种隔了一层的恍惚近乎性的愉悦,却更宁静。有时候戴浩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用书下酒,还是以酒佐书?他要的是由醒到醉的过程或是结果?

今天没能顺利让意识的小舟载沉载浮,刚喝到第二杯,手机响了。那头是凯文,他在上海不多的朋友之一。凯文的声音总给人娘娘腔的错觉,所谓时尚杂志编辑的腔调。此刻他说话急促,显得不那么娘了。“你现在有空?”

…………

“我叫宁张,我姐叫张宁。”

什么样的父母会给两个女儿取这样的名字?感觉跟照镜子似的。想必她们的爸妈分别姓张和宁。不过也太草率了。张宁和宁张。

戴浩被奇妙的名字绕得晕晕乎乎,出神间又喝了两杯。凯文的手伸过来,罩住杯口。“喝够了没?咱们走吧。再坐下去,你就要出洋相了。”

“我看要出洋相的是你。陪我喝两杯。”戴浩不由分说地拉开凯文的手,把两只酒杯满上。小宁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着,自斟自饮,喝得一点也不比他少。主卧的门依然紧闭。戴浩陡然升起莫名的怒气。姓裘的哪里是做主人的样子,竟然把门一关,在里面翻云覆雨。他一饮而尽,撂下杯子就往那边走。客用洗手间和主卧之间是镶马赛克的壁龛,凯文和小宁以为他奔厕所去呢,并不阻拦。等到戴浩开始拍门,他们吃了一惊。戴浩的巴掌一下下重重地落在深棕色木门上,啪,咚咚。

“出来!”戴浩喊,“出来,你给我出来!周筱琦!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他喊的是前女友的名字。凯文刚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拖,听见“周筱琦”三个字,凯文动作一滞,戴浩又像撞门槌一样往前扑。“出来——”

一双臂膀抱住他的另一侧。他狂乱的视线捕捉到小宁冷静的脸,她的眼里有某种东西,让他心头一凛,不觉停止了叫喊和拍打。他以为她会说你喝多了吧,或是骂他撒酒疯,但她只是扶着他轻声说:“你心里难受,对吗?来,我陪你接着喝。”

那是戴浩对当天的最后一点记忆。

默音《酒狂》(选自《天涯》2018年第1期)

默音,女,1980年生,原籍云南,后移居上海。出版有小说集《人字旁》和长篇小说《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

《大悲咒》预览

你信命吗?

命是啥?

人生于地,命悬于天;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说人话!

命就是,该你吃窝头,包子就没你份儿;你好红烧肉,偏偏给你拍黄瓜。三界众生欲望缠身犹如身缚铁索在茫茫苦海中挣扎,只有佛法才能渡劫破厄……

等等,我先来根火腿肠,破下饿!

每次朱渔要引珠子入佛,结果都是一场空,不禁恨声道:吃吃吃,撑死你得了!

珠子嘻嘻笑道:子曰,人生自古谁无死,咋死也不能饿死。她既叫珠子,所以说话总爱冠以“子曰”俩字。

眼看珠子一口干掉半根火腿肠,腮帮子撑得圆溜溜的,朱渔叹道:珠子,姐姐掐指一算,你五脏不全,缺心啊!

嘁,谁没长心?考技校时,珠子只差九分,你朱渔呢,差十三分好不好?!所以珠子不信她那套——要不是你朱渔长得好,能嫁得好?能整天不是做瑜伽,就是念劳什子经?珠子呢,特牤实,猛一瞅,就是条好汉——朱渔长得好看,珠子长得好笑。

做姑娘那时,珠子就嘴壮,菜汤泡饭也能吃得虎虎生风。珠子妈妈就骂,就知道吃、吃,再吃下去真成猪了,将来看谁要你!后来一顿饭只许吃半碗,珠子饿得直哭。爸爸是和稀泥的,面上跟妈妈同仇敌忾,私下与珠子暗通款曲,总掖些蛋糕、威化饼、饼干一类的在她被窝里,被窝俨然一个小小食杂店。后来和熙宁分享这些小秘密,珠子说那一回在被窝里不慎放个屁,吃啥都是麻辣五香味儿的……熙宁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熙宁招子亮,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家乾纲不振,珠子妈妈执掌朝纲——这是个能撑面的角儿,长于奉迎,口吐莲花,在材料库当“库头”,也是矿区唯一的女干部。珠子爸爸说不上多精明,仕途上倒也吃得开,在小队当书记,但在珠子妈妈面前,也给比下去了。都说:这两口子太精了,占得太多了,夺了孩子的福。

珠子没考上技校,珠子妈妈狠狠戳了珠子的脸:你个完犊子货!叫我咋见人?跟别人却说:我们珠子要去当兵的!果然,珠子当了兵,却不用去部队服役,只在家等着分配。过后朱渔父母也来央求,帮孩子整个当兵名额。让过烟茶,珠子妈妈先说:换了别人我真懒得管,成了呢,你们当是花钱堆的,成也应该;不成呢,当我没使劲,还图了你家钱,以后还咋处?朱渔父母老实,只有赔着笑,嘴里喏喏着说:那是那是……事成之后,珠子没放心上,朱渔却多了份谦卑,说话总好拐一个或几个弯儿。珠子不高兴了,说:思密达,你跟我玩脑力呢?多大的事儿,你还总搁心里,累不累?

朱渔本来就心高眼空,亦随之释然了。

因为朱渔的好看和高傲,也因为女孩们的妒忌,渐渐地她身边就只剩下珠子了。也难怪,从中学起朱渔的情书雪片似的纷纷洒洒,她总跟珠子一块儿看,边看边乐边评点,叽叽喳喳的像两只小麻雀。实在无聊了,就恶搞一通,这边答应了赴约,却躲在暗处看男孩焦急的傻样子,姊妹俩乐得不行。珠子羡慕她,和她一块儿玩,一块儿疯,一块儿乐,却不妒忌她。珠子甚至可怜她,追朱渔的虽如过江之鲫,但她中意的却不稀罕她。朱渔想不开,犯虎,还闹过自杀,至今手腕上还留着疤呢。虽然珠子没朱渔好看,但一样的多情——不好看,还多情,无异于自戕,她的情愫无处寄托,心里苦闷,一苦闷就吃,一吃就胖,一胖更苦闷,只好听歌来打发荒芜的花样年华,并歌以抒怀,常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的。珠子虽然正值青春期,但她的世界却像黑白默片,模糊而沉闷。直到杨熙宁出现,天地间方渐渐露出一丝亮色。

杨中华《大悲咒》(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12期)

杨中华,男,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作品散见于《石油文学》《岁月》等刊。曾获浩然文学奖、铁人文学奖。现供职于大庆油田公司。

《人间四月》预览

艾波尔,翻译成中文是四月,这是一个中国女孩儿的英文名。

这女孩儿曾是我在伦敦时的一任房东。不是那种先租一整套房,再将每个房间分别出租,以赚外快的二房东。四月是那房子的真正主人胡先生的女友,她代表胡先生处理一切房东事务。

胡先生是个台湾老头儿,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倒没怎么见白,却谢顶谢得没了几根。据说还患着类风湿,腿脚不利索,偏偏性子又急,加上面目表情永远冷冻冰凉,以致人前来去常比比画画、声势浩大的他,就仿佛永远都带着一副要滋事扰民的架势。

但那其实只是表象,只要相处稍久,你便会发现,胡先生这人其实很好说话。尤其待女孩子,甭管多难商量的事儿,只要有个女孩子肯过去娇娇嗲嗲跟他讲上三两句好话,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立马就会如风过沙洲,三刮、两扫,转瞬间就会舒展成一马平川。

胡先生是我们那时住的那栋三层小楼的主人。他本人只住二楼一个带卫生间的大套房,其余全租给我们这些在伦敦求学的中国学生。他喜欢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他有激情,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说每每一见到我们,就仿佛又重返了自己的年轻时代……据胡先生自己讲,他是七十年代末到的英国留学,当年读的是名校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学的是戏剧艺术。想必那段时光里一定饱含着他此生最为辉煌煊赫的经历,以致逢年过节大家凑到一起聚餐,甭管什么酒水下肚,很快就会如电流般迅速注满他全身。脸红脖子粗后,胡先生是连坐都坐不下的,总得一次次地踉踉跄跄站起。那时的他,便会在转瞬间脱离日常,仿佛已巍然屹立于戏剧舞台的正中,正被一束束炫目的追光灯自上而下打着,整个人都显得中气十足,很快就会朗朗念出许多当年曾与他同窗,后来陆陆续续返回台湾的同学名姓,逐一把人家的过去现在、家里家外、花边八卦,爆料个没完没了。

他讲的那些人,我一概不知,以致听过即忘。再后来,每每见他如此,便见怪不怪,只笑眯眯顾左右而言他。但那时在座中人,倒也不乏听他这醉汉酒话,直听得瞳孔放大,目光闪亮,以致主动跟他去搭腔问讯的。这样的人,多半是刚刚来英不久的学生。

不过,此类场景中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四月。

四月的表现,如今想来我还历历在目——她并不挨胡先生坐,可她的目光停停落落总绕着他,而她自己那张脸庞窄窄、下巴尖尖的锥子脸上,五官时而皱巴巴凑成一团,时而又努力纠结着各自散开。她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处之泰然吧?但那实在太难了,每每到后来,她不是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长时间保持沉默,再不就是愤然起身离开那餐厅。

我听比自己早来的房客讲,最初大家不知四月和胡先生的事情,是四月自己在胡先生酒后的不正常表现,让他们的隐情慢慢大白于天下的。

这说法我信,因为四月和胡先生的外在实在相差太大。

据他们讲,四月那年有二十八九岁,已来英国十多年。可哪像呢?单薄瘦小的四月,哪有一丝成年人的模样?你如何会想到用那种关系,把她跟胡先生这样一个人,联系到一起?

方如《人间四月》(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1期)

方如,女,1972年生于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大王》《声铺地》,长篇小说《玫瑰和我们》《背叛》。曾获泰山文艺奖等奖项。现居山东青岛,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

《盘锦豹子》预览

孙旭庭第一次来我家里时,距离那年的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正在院儿里放鞭,一整挂大地红被拆成五百个小鞭,我捋顺火药捻儿,举着半根卫生香逐个点燃,这些小鞭我已经连续放了三天,炸过冷空气、铁罐和下水井盖,闷哑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种各样的动静都听过,到最后觉得索然无味,可口袋里还剩着大半兜的小鞭,没处可放。

我站在门口雪堆的最高处,望见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方脸,眼睛亮,个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驼,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着怀儿,系一条奶白色围脖,戴黑皮手套,远看挺有派,眉眼儿周正。我不认识这个人,准备吓唬他一下,于是吹了两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时,点根小鞭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他走到一半时,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能洞穿我的心思,没过几分钟,我的小姑推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车轮在她身后的雪地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小姑忽然发现雪堆上的我,于是挥着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愿地从雪堆上滑下来,走过去迎接。

走到近处,我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拎着柳木筐,里面装着半把蒜毫、两瓶黄桃罐头和一只光溜溜的白鸡,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写着两个粉色大字。我指着编织袋问小姑,这第一个字我认识,念“尿”,撒尿的尿,第二个字念啥?小姑翻过编织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念“素”。我问,啥是尿素?小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从尿里面提炼出来的精华。然后我转过头去问他,我说得对不?他尴尬地咳嗽两声,然后伸出手将编织袋递向我,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发现袋子根本没什么重量,飘轻儿,稀里哗啦乱响,好像大风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摆起来。

孙旭庭跟在小姑后面进屋,满面红光,精神十足,点头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花茶,离着老远都能闻见漾出来的苦味儿,然后便拎着那只白鸡钻进厨房里。孙旭庭脱下呢子大衣,问小姑说,有衣裳挂儿没?小姑说,没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说,借的,明天得还回去,版型不能给整乱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领子口儿戳在门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窝囊的丑角儿。孙旭庭憨笑着说,还得是你,真有办法,懂得随机应变。小姑说,干活吧,好好表现。

他半跪在地上,后腰结实而宽厚,像一堵墙,给自己点上根烟,轻快地伸出两根手指,去拽系在编织袋口的玻璃绳儿,再将袋子反向倾倒,几十个空的铝质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来,滚落满地,同时传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儿。他吐着烟圈问我,知道干啥的不?我说,知道,踩扁了卖收破烂的,八分钱一个。他说,那不白瞎好东西了,你看我给你变戏法。

孙旭庭将易拉罐上下盖的部分用锥子各打一个孔,两两一组,每组之间隔着几厘米,依序排好,两侧打头的是粉红色的珍珍荔枝,然后是白色的健力宝、黄色的棒棰岛,扯去外皮的铜芯从中钻进去,再用扣钉铆实,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绝缘条上,两个绝缘条一横一竖绑紧,直到最后勒上转换插头,另一端接到电视后面,这时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线。

小姑抓着一把毛嗑儿,斜卧在炕上,跟我奶摆扑克,上下两横排,各六张打头的,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来今年哪个月顺当,哪个月里有坎坷。

忙活了俩小时后,天线初具形态,孙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只手推开窗户,冷风迅猛灌入,他脱掉鞋子,踩在窗台的黄棕色瓷砖上面,将上身伸出去,左手举着十字架一样的天线,右手掏出兜里的锤子,嘴里咬着两根长钉,脸抵在气窗上,模样有点可笑,看起来像是吊挂在外面,他嘴里哈出的白气将窗户上的冰霜浸润,几粒水滴贴着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静止于某处。我奶坐在炕上,拉长声音朝他喊道,拔脚不,旭庭啊,别冻着。他连忙摇摇头,高抬眼皮,继续寻觅最佳的扎钉儿位置。小姑说,不用管他,妈,鸡啥时候能炖好?孙旭庭在外面摆弄半天,又低头猫起腰,缩回到窗口里来,朝着屋里的小姑说,那谁,彩电塔在哪个方向来着,天线得朝着那边,不然信号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拧开电视机,说,你调天线就行,哪个方向效果好,彩电塔就在那边呗,死脑瓜骨儿。

我爸下班回来时,接收天线已经安装完毕,斜支在外屋顶,立于风中,直指天际,白鸡也炖好了,分了两大碗装,表面都有一层黄澄澄的油花,又烫又腻,我只吃两口就下桌了,掰开电视机上的小盖儿,拧来拧去进行微调,发现有个频道在播武侠剧,男的女的头发都五颜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会施法术,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让别人换台。孙旭庭坐在饭桌旁边,瞥了一眼电视,然后说道,《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录像带我看过不少。我爸说,今天辛苦你了,没这天线,电视也看不了几个台。然后又给他倒满一口杯散白酒,夹了一块鸡大腿肉,说,粉条你自己盛,锅里还有呢,别外道。他举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着气,嗞啦喝下一大口,然后跟我爸说,哥,我做的天线,十二个罐一组,覆盖均衡,信号超强,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咱这个天线能调夹角,四十五度能看中央台,九十度看地方台效果好,一百二十度能看隔壁家的录像带,现在就是一百二十度,邻居要是有打游戏机的咱也都能收着,过年时候调成四十五度角,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保证一个雪花点儿都没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儿唱歌。我爸说,这可见功夫,手挺巧,你懂电路啊?孙旭庭说,也是后学的,不是本职专业,我就爱琢磨。我爸说,我插队时去过你们盘锦,洋柿子好吃。孙旭庭说,行,哥,再回家我给你带洋柿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我爸说,怎么的呢?孙旭庭说,厂里不放人,春节估计是回不去,生产任务重,得给小学生印教材,过完年这不就要开学了嘛。我爸说,那是不能耽误,教育问题必须得重视,而且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孙旭庭说,哥,你对社会理解挺深啊。

班宇《盘锦豹子》(选自“豆瓣阅读”)

班宇,男,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沈阳人。小说和评论散见于《上海文学》《大家》《鸭绿江》等刊,并以“坦克手贝吉塔”为网名在豆瓣阅读等网络平台发表作品。小说集即将出版。

90后作品小辑(之二)

这年头,寻一间本地人做的早点铺子越来越困难了。

本地人吃不起苦,六点钟起来吃早茶是情愿的,三点钟揉面粉、烫油锅却万万做不到。得了一间沿街口的店面,开个文印店、杂货店,朝九晚五,吹吹风扇,有什么不好,谁会这样想不开,跑去做一间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何况房租贵,赚头少,低打不过流动摊头,高又不如连锁早餐店,不搞游击的个体户,路子实在不大好走。

阿祥老夫妻俩偏偏要走,一走就二十年。

从小区出来,翻过一东一南两爿桥,约莫走上十分钟宽,丁家桥和秀水街的口子上,挂着一个红地白字的招牌:阿羊早奌。底下一块小黑板,几列竖排小字:大饼油条鲜豆浆,菜包肉包豆沙包,糯米烧卖油墩子。另附手写一行:茶叶蛋。店内各式一块,客人好找。

丁家桥并非一座桥,路名罢了,其间纵横盘绕着天后弄、救火弄和彩虹街。从前住着交关人家。如今能搬的都已搬走,阿祥的黄金年代一去不返,附近光剩下一间邮局、一座天主教堂和一家医院,来来往往勉强撑起生意。阿祥面朝的秀水街倒是素来热闹,除了它同隔壁的团结浴室,周围全是广告文印店。纸的,布的,亮小灯泡的,老远望过去,两边挂满俗气的招牌。只有阿祥是旧的。“阿”里掉了个口,“祥”变成了“羊”,早点的“奌”是个老法字,红地子褪了色。问他,他讲,破点好,破点人家才信得过我是老店面。

阿祥这样讲自有他的道理。

一条街上摆早饭摊,好比嘴里镶一粒金牙,做出了名堂,门面再破也不怕人错过。城里那么多同行,活得下去的谁没点名堂,有人做味道,有人做便宜,阿祥做的是三个字——本地人。

人家讲,本地人做本地生意,老婆小孩、祖宗家当都在,不敢不要面孔,什么地沟油啊,臭猪肉啊,铝油条啊,伊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要真做了,也不怕不能寻上门去。兴许是个自古的偏见,可人们就是吃这套。他们讲,阿祥做的早点,清爽,大家信得过。这个清爽,就是干净、卫生的意思。

单凭这一点,阿祥手上的生意不声不响做起来了。九五年,夫妻俩集体下岗,一个是钢铁厂轧钢车间的工人,不怕热,正好下油锅;一个是丝织厂立织车间的女工,站惯了,也倒得了三班,能早起。于是两个人穿着从高温车间里带出来的老卡其布做的围裙,吸热,防烫,摆起了样式齐全的早饭摊。

最初也是游击选手,一部三轮板车,一柄遮阳伞,天蒙蒙亮,环卫工人还没就位,阿祥夫妇已经赶到街口了。相邻们出来倒痰盂、刷马桶,腾不出手,就叫小孩提一只塑料篮筐,垫一张纸,走过去排队买几根油条、几只包子。菜的肉的,各式五毛,省得找零,大家自行扔到铁皮饼干筒里。阿祥是出了名的待小孩好,一双细长筷子伸过去,炸脆的面粉渣渣就往小嘴巴里送。阿祥老婆不说话,只顾忙着开蒸笼关蒸笼,从五点一直做到十点。不到一年,生意稳住,方圆几条马路全是阿祥的市面。恰碰上隔壁浴室改建,空出一个浅浅的开水房,阿祥咬咬牙租下来,办了证,糊了墙,装了木板门面,从此在秀水街上落定了脚。

老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人各去处,吃早饭和扔垃圾一样,是讲究分类的,不能胡来。店家也看准了这一点,各事其主,相互规避。譬如小学生喜欢摊鸡蛋饼,多加甜面酱,边走边吃。骑车上班的带一包豆浆和粢饭团,不怕凉,到单位再吃。有人专喜油腻,南瓜饼,油翻酥,上面还要沾满白砂糖。有人重滋味,清真牛肉煎饺配牛杂汤,原汤化原食。做苦工的,比如开长途客车、搬水送货,得打一碗光面浇荷包蛋或十五只大馄饨,填饱肚子才够撑起半天的气力。唯有空消消的白相人,不赶时间,坐下来叫上一客小笼包、鲜肉笋尖烧卖,蘸点醋,配紫菜蛋皮汤,喝喝茶,讲讲话,半天就过去了。当然,很多人都喜欢另加一只茶叶蛋,吃完主食,剥一个吞下去,好像压进最后一只秤砣,身体里气就充足了。

阿祥茶叶蛋就是秀水街上顶有分量的这只秤砣。靠外煤球炉上面一口汤锅,壁上满是黑黄的茶渍,付了钱的自己揭尼龙袋,夹一只淋着汤水的蛋放进去。轻轻捏一下,蛋壳沿着裂纹碎开,露出鸡血石,闻起来是茶叶香,吃上去又是咸滋滋,混着点八角茴香味。闷闷的一下,吞下去半个蛋黄。再闷一下,整只解决了。人们出门上班,早锻炼回来,或是去医院经过,就算家里吃过早饭,也要扔个五毛,再来一只。在阿祥早点的黄金年代,茶叶蛋扮演了这样一个叫得响的大明星角色。

——王占黑《街道英雄二题》,其中《阿祥的故事》选自“ONE·一个”,《老马的故事》选自《山花》2017年第5期

王占黑,女,1991年生,浙江嘉兴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

尕姨娘饭馆的招牌菜是荤浆水面,芹菜和包心菜沤出的浆水酸滑解暑,汤头上再浇一小勺咸香的牛肉碎,对于苦夏的人来讲,简直可以救人一命。王翘最近一段时间常常来,都是陪着张生来的,这说来就话长了。

那天已经是傍晚,太阳下山去了,只剩一抹浮黄横在这座城中村的穷街破巷后头。王翘下半晌睡醒了,懒洋洋地把屋子里的几盆花草抱出来放到墙根下,然后坐在一把破塑料椅上晾着刚洗完的黄头发,湿答答滴下的水淌出一道委蛇印子,水印顺着地势高低弯弯曲曲又不断分岔,像掌心错综的纹路,也像城中村里复杂的各路人马。她蛮有兴致地看着水印子会流到哪里去,眼皮子一撩就见一双走了很多路、风尘满面的灰皮鞋和一条疲累得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裤子膝盖的位置是两个窝窝,往外凸着坠着,仿佛快要坚持不住倒下来。门口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从壶口处喷薄出白蒙蒙的雾气,灰皮鞋主人的脸从雾气里跋涉出来,和裤子也差不多状态,他站住了,拿眼先往王翘的胸脯上扫过去。

王翘嫌弃来人没有眼色,挡住了自己最后一点光亮,有意慢悠悠拈干净擦头毛巾上的碎头发,才站起来走进她临街的小屋子里。王翘拉开粉红色窗帘招了招手,灰皮鞋扯着牛仔裤,牛仔裤挟持着男人就进来了。这时候上工有点早,不开灯还能看清来人的脸面,可是也不早了,许多人家已经开始吃晚饭了。王翘没有问大哥叫什么,做什么的,家是哪儿的,反正都是假的。男人就是张生,他后来还是不肯说自己叫什么。可是她还没有吃晚饭,睡多了胃口恹恹的,真想念尕姨娘的手艺,非要张生和她一起去吃个浆水面才回来。

尕姨娘是个胖胖的老妇人,常年戴着黑色的头巾,面庞白润丰满,看不出多少皱纹,王翘和她的二房东李娥都管尕姨娘的老头子叫姨爹,仿佛攀上了亲戚关系,自己在这座城中村就不孤身了一样。姨爹戴着小白帽,一把雪白长胡子,像哪一位隐世的武林前辈,老虽是老了,境界往宗师里迈进去,老是笑眯眯地听老伴儿的唠叨,唾沫吐到脸上自己擦擦就走了,可仁善了,可是一条街上谁都知道他才是尕姨娘的主心骨、当家的。姨爹是山门里的扫地僧,纵然不起眼也不容人小觑。家里的话事权承包给尕姨娘了,他就分担了家里的活计。显然他也觉得这样的分工挺好,他实在应付不来这些年轻女子,她们不到天热就半露着胸脯肉,寒冬腊月飘雪了还光着腿,他年纪大了思想守旧,就是看不惯,也听不得她们喊他:“姨爹,姨爹,一个荤浆水,面少些,浆水多些,不要韭菜。”尕姨娘这时候就出山了,晃着厚实的肩膀从厨房后头转出来,矗立到钱匣子后头,一边收钱一边扯着嗓子交代厨房,什么“不要放韭菜,辣子多些”,通通都是一句“一个荤浆水”。不爱吃韭菜,自己个儿拣出来,桌上有油泼辣子碗,自己调去。她不惯这挑三拣四的毛病。

张生吃饭时狼吞虎咽的狠劲儿逗乐了她,王翘自己吃不了多少,挑了一筷子细面过给他,又起身烫了个白瓷小碗,给张生倒了碗清面汤放在手边,自己放下了筷子托着腮欣赏着。她已经中意这个人,刚才她看见了,张生进来的时候捡起掉在地上的牵牛蔓儿,又细心地在小竹竿上缠了几圈。刚才错怪人家了,明明眼睛里这么有水,王翘笑笑不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不得了啦,她又坠入了爱河。

张生喝完了碗底的浆水,再来上一碗原汤化原食,吃饱了心里不慌,回住处的路上就胆敢拉着姑娘的手不放。王翘沐浴出来,见张生还坐在床边上,穿来的的确良衬衣汗湿掉了,半透不透地露出衬衣底下的大红工字背心,她打眼一瞧就看出来那衣服底下从肩到腰的线条鲜明流畅,他面庞上的平庸与木讷拉低了分数,意外地从这里补回来。这样年轻鲜活的肉体供奉到她的盘丝洞里,不磋磨出他的三昧真火,也显不出她的真心。

这样老实呀,她哂笑道。她裹着大浴巾偎坐过去,扯掉束在湿发上的毛巾,微凉的水珠子溅在张生滚烫的脸上。王翘弯起红唇,说,傻子,你来帮我擦擦头发呀,干坐着天就明了。张生的脸更烫了,尽量若无其事地探手过去接了毛巾。她用的什么洗发水,香气像磁石,任他郎心如铁也不由自主地方寸大乱、不辨南北;她浴巾下明晃晃的肉是磨去外壳的白玉菩提根,是教人回头是岸,也是教人堕落成魔;她教热水烫得粉红的双颊是光源是火源,周遭略凉的空气只衬出她的热更热、暖更暖,教人飞蛾投火也毫无怨言。

——王邪《贤良》,选自《作品》2017年第10期

王邪,女,1992年生,西北师大文学硕士在读。小说见于《作品》《西部》等刊。

陈国金骑他那辆长锈的二六自行车去上班。陈青躲在窗帘后面窥看,他的左脚踩在左踏板上,右脚在地面向后蹬,蹬了三下,然后跨到右踏板上。他的动作做得很娴熟。陈国金忽然往自己的后上方看了一眼,陈青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她很及时地将脑袋缩了回去。挂钟这时敲响了一下,还要再敲七下。

陈国金的工作就是在火锅店里表演变脸。

这家火锅店开在景区边,价格偏贵,但陈国金不贵,一个月四千,跟服务员工资差不多。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晚上六点到八点,整点半点他都得来一下。外地游客热情,往往都会捧场,喊几嗓子,鼓掌,小朋友最凶。陈国金登台,脸谱下的老脸纹丝不动,一心想动作,双手举过头顶,然后轻轻一拉,将脸谱一张张扯落,没有太大的成就感。他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到后台,坐到那把陪了他五个年头的靠背椅上,一声不吭地看地方台的社区新闻。一直待到大堂经理再度扯上一嗓:“老金,上!”

要是顾客很多,他还得表演喷火,好在火锅店的味道不好,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表演过喷火。那根含在嘴里的管子,早已经发霉,长满灰茸茸的霉菌。

陈国金的脸谱是陈青画的,陈青平时在家无事,陈国金就买绸子让她画。陈青油画专业科班出身,画脸谱,弯转得不大,画起来像模像样。陈青绘制脸谱,老传统不变,依人物背景个性描绘,笔锋需锐利粗犷,颜色对比要强烈炫目。红色忠肝义胆,黑色铁面无私,白色阴险狡诈,绿蓝好勇斗狠,金灰虚幻神秘。在此基础之上,便可根据个人喜好倒腾。她喜欢猫头鹰和猫,前者她从没见过,后者她天天都能看见,在小院的楼下趴着,跟自己一样悠闲,时间过剩。她把它们都画在脸谱上。

陈青依然很关注化妆的新近动态。或许画脸谱这件事,让她有继续关注化妆潮流的理由。比如泪滴妆、大红唇、大眼影,都在脸谱上试验一番,把陈国金的脸谱弄得颇具摩登感,又女性化。好在大堂经理不懂门路,只管脸谱能否变出不同花样,所以陈国金任由陈青发挥。陈国金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懂得变脸,到底是野路子,骗骗外行混口饭吃可以。他甚至都不是本地人。

父亲不是本地人,他跟人说话都说普通话,陈青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沉默寡言的原因。要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陈青估计也会跟父亲一样,说一嘴的普通话。她不是很喜欢,所以她跟陈国金说话,绝不会迁就他,也不需要迁就,他只是不会说而已,或者不想说。陈青不知道她的家来自哪里,她从没关心过。对于过去,她都没什么兴趣。

脸谱不仿真,一张张光怪陆离,是越夸张越好,图一句相由心生,生怕旁人猜不透脸皮所喻示的角色和心理。这跟如今人们的化妆大相径庭,现在的化妆是越美艳越好,越让人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和背景越好,总之,越不像自己越好,所以都趋同,都表里不一。但到底想要像谁呢?都不像,都不够像,所以都像。

到底是脸谱更有戏剧性,还是化妆更有戏剧性,陈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脸蛋跟笔下的脸谱不存在根本的差别。但生活里的陈青,终究不是舞台上的陈国金,她的脸皮只有一张,她不能变,好或坏,她只得是她。

所以当那个人说,我能给你一张全新的脸的时候,这无疑是一个梦了。

——梁豪《面具》,选自《天涯》2017年第6期

梁豪,男,1992年生。已发表小说、诗歌和批评文章多篇。现居北京。

“娘娘千岁、三姨妹,细听我说……”栋梁这几日将《大登殿》里魏虎的两句唱练了百遍有余。《大登殿》是《红鬃烈马》的结局,王宝钏寒窑等薛郎,连来带去十八载……栋梁心中过着弦儿,哼起来:“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他是老了,毕业太久,每一次戏中将死,一个“摔僵尸”狠狠倒下,都再不想活过来谢幕了。

唐安的个人专场演出,一连四天俱是大戏,团里能派上的人,这几天基本都有活儿,有的一晚上还要赶几个角色。毕竟唐安有了些年纪,配角也不敢十足十地用最强的班底,生怕哪个把唐安压了过去。魏虎的活儿落在栋梁身上了——团里还有两个年轻的武花脸,都明白这层道理,一个感冒,一个发烧。

栋梁对这安排倒是无甚异议,每日在家中苦着心练唱罢了。昨天首演《白蛇传》,栋梁除了跑龙套,后头又赶了个与白娘子对打的天兵的角色。天兵不穿厚底儿,舞台上栋梁比唐安还矮一点儿,猛一对视,栋梁简直自惭形秽。两人对枪对到后面,唐安已经体力不支,栋梁替她咬着牙,打完一场下台来,他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经过这一场天旋地转的打斗,唐安真个比被压到塔下的白蛇还憔悴。栋梁心想:她原来也不是小姑娘了。

散戏之后,唐安为了感谢大家头场演出就如此卖力气,请吃夜宵。栋梁悄悄走在人群后面,企图不让唐安注意到他。其实唐安从未向这边望过,她始终走在演许仙的小师弟和一个臃肿的女琴师之间,三个人不时笑出声来。那个小师弟总让栋梁想起唐安的前夫,自己的同班同学。

到了饭店里,唐安突然举着酒杯走过来,将栋梁吓了一跳。他还未开口,唐安一笑,说道:“今天在台上多亏您领着我。”栋梁看出来唐安对这种客套语气并不熟练。也对,她从来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唐安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没看着:“我平时不怎么来单位,您怎么称呼来着?”

“栋梁,张栋梁。”

“您是哪一年毕业的啊?”

“到今天得有十八年了。”

“啊,那您是我大师哥了。”唐安似乎忘了敬酒这码事,她低头看看手里这杯浅黄的气泡,对他晃一晃,就努力把那些气泡塞进了喉咙。还未等栋梁回敬,转身离开了。

本来栋梁想说明儿还有戏别喝太多,又想说明儿我跟你有两句唱要对,但最终栋梁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背起包悄悄走了。

夜里栋梁睡得很安恬。他梦见自己有一副挺拔的姿骨,全身披着玄金甲,头戴夫子盔,双眉怒立,双目含泪,勾的是楚霸王的脸。唐安在细长的桌案前舞剑,虞歌烈酒劝君王。他就像平日一样静默地立在她身后,看她如意冠下强掩悲痛,身影曼美如同焰火。这个梦他做了很久,醒来后,只有眼中有一抹血丝,余下的一切,就与乌骓马一同奔向了身后看不见的江河。

本来今天栋梁心情一般,但想到晚上与唐安对戏,他就又高兴起来。《红鬃烈马》是出苦情戏,前头《武家坡》几折,纵然主角的境况是一点点好了起来,可每一步都心酸得不得了。这戏有些久经年月的味道,年纪越大的女人越容易演出彩。栋梁想,相比之下,王宝钏比白娘子更适合唐安。栋梁要扮演的魏虎是王氏的姐夫,毒恶心肠,想要害死他们夫妇,奸计不成,反落得个砍头的下场。王宝钏坐在金殿上,亲自裁决了他。这样戏剧性的前因后果,可惜只有短短几句交代,不过,几句也是一段与唐安的曲折,栋梁不能不好好演它。栋梁一边想着,一边到阳台上去看厚底儿干没干,新涂的一层白漆里有栋梁很多心事,恐怕要多晾些时候了。

——闵芝萍《犹在耳》,其中《厚底儿》选自《长城》2017年第2期,《富贵衣》《喜神》《青蛇》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8期

闵芝萍,女,1995年生,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影视导演专业。现居北京。

两人一起走到小展厅。张卿指着一幅巴图那的小幅肖像道:“这次他的四幅《无名者》据说是四个阶段画的。”

“也可能有三幅是仿作。”齐彭道。

“不可能有仿作。这些画就是巴图那的孙女选的。”

“孙女?”齐彭惊讶了一下,“他的后人不是死于前些年乌盟的226号火灾了吗?”

“火灾只是烧去了巴图那艺术馆三分之一的创作,他住在馆内的家人还活着,只是不露面。”张卿说,“他孙女你应该也认识,就是你们学校造型学院的副院长果旭娜。”

“这真没想到。只知道果老师的姓不是母家的,没想到她还是巴图那的后人。”齐彭突然说,“难道这四幅画里面有三幅是她画的?”

“我确定北边那幅应该是她画的。其他两幅就不知道了。”张卿道,“你看那幅,戈壁滩上有个牧马女牵着一匹马。如果是巴图那,他不会出现那匹马,因为他会觉得整个戈壁滩就已经有马的痕迹,为什么要牵一匹?”

“这个判断我同意。”齐彭说,“不过另外两幅,会不会是仿作呢?”

“如果是仿作,果老师不会摆在这里,但如果不是仿作,巴图那到底为什么画三幅一模一样的景象倒很神奇。”

“我明白了。”齐彭走近了看道,“这三幅画每一幅都比前面一幅少了点东西。第二幅比第一幅少了几块石头,第三幅比第二幅少了几朵云。我觉得第三幅是晚年画的,而且这幅画里面他画的不是僧人,就是普通人。”

“画普通人这个很重要。”张卿突然说,“一开始的僧人原本就是普通人的感觉,只是我们看装束知道是僧人,现在这个看装束是普通人,但侧面的神态和前行的动作,明明是个修行人啊。”

“正是这样,所以这幅画可能更晚画——神性发生在僧侣身上并不稀奇,但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才正是修行者或者传道者的能量所在。日常本就是修行。他的《无名画家》画的就是一个在路上一边给外族君王画画又要一边向心中本民族的神灵叩头谢罪的画家,就这样一直叩到自己国家的国界,神灵突然现身‘赦免’了他。也是那一刻,画家才发现自己是神灵的使者。”

“是在那路上成为使者。或者说,那就是他成为使者的必经之路,在那一刻,外族君王也不重要了。”

“不过像巴图那这样的,他看什么人都只能看得出自己想看的那部分,这点,他和宋子义一样。”齐彭说。

“宋子义早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意画。”张卿道,“他画妓女都画出了民族危亡感,难道不是吗?”

“那时候的民族危亡感是整体性的吧,所有人都不自已,在那样的夜幕之下。”齐彭道。

“不过他还是在赋予,这太明显了,现在看《八骏图》感觉是讽刺画。”

“他那时候需要用表情的张扬突出自己那一层不能明说的东西,这也是他后来越画,人物表情越模糊不清的原因。”张卿道。

“他想把所有人的表情容纳进去,反映到画面中,就是旋涡一样的人脸。那些脸始终在晃动或者振动,也多是一瞬间的,观众随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填充那意思。他是把那些年看到的无数人的表情叠加进去了。”齐彭说。

“所以震撼。哪怕他没有那层所谓的细节的准确。”张卿说,“这是他离我们比巴图那离我们近的原因。”

“这个近恰是宋子义对‘细节的准确’的把握。”

“你说得好。”张卿道,“普斯的准确恰也在这里。”

“宋和巴图那对准确的把握都来自自己,这点蓝玉和高扬都不够知道,但徐在湘一直看得清。”

“但徐自己的画,却离高扬更近。”

“应该说高扬离他更近。”齐彭说,“他的《在迈阿密》和《丁酉组画》的最后一张用了同一个构图,甚至人物也接近。”

“不过。”张卿说,“这次看见了高扬几幅新的画,确定他不比宋差,但可能明显比徐在湘更高。”

“我还是觉得徐在湘更硬朗。”齐彭说,“他从不在同样的位置表现同一种迟疑。”

“可高扬的迟疑就是他获得准确的方式啊。”张卿突然说。

“如果没有这样反反复复、前前后后,高扬怎么知道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小花园里照样可以搞创作。”齐彭接着说,“但这么看,巴图那不也是吗?蓝玉更是迟疑到九十岁吧。”

“每一个都是,普斯和罗德,甚至‘三杰’也都是。”张卿说,“迟疑本身就是底色,哪怕宋子义这种喜欢拒绝迟疑的,最终还是在犹豫不决中看清了自己的方向。”

“不能说犹豫不决吧。应该说,是不断检查。”

“现在可以说他们是在审视自己,可当时呢?当时他们也都是毛头小子,没身份没地位,也没有进入艺术竞争的序列。”

“是他们后来做出来成绩了,前面的那些犹豫才能称得上是审视。”齐彭尴尬道,“这话听起来倒跟自己有关了。”

“自己是通道和方式。”张卿突然说。

“用自己去认识世界,自己变了,世界随之打开。”齐彭说,“不过自己和世界本不就是一体的吗?”

他说完,自己也有些发愣。仿佛今天说了这些话的人不是他,或者不是那个他以为的他。而张卿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了自己刚才的紧张。

他们俩一路从展厅的左侧转到了右侧,终于停止了讲话,二人并排朝前走,又过了一会儿,齐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展厅了,他突然意识到展厅其实不大。只是墙上密密麻麻摆满的画作,让整个空间有了密度。他感觉好像重新看了一遍近代中外美术史课本中的小字部分——那些小字,曾经都被认为是不重要的东西,此刻被他重新认识,也像对自己记忆中这些人作品的更新。像摇摇晃晃走在一条独木桥或铁索上,而今终于走到一片大陆——张卿脑子里终于不再想自己的画,而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画。

——王苏辛《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4期

王苏辛,曾用笔名“普鲁士蓝”,女,1991年生于河南。已出版小说集《白夜照相馆》。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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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面世

作家现在时·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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